我们都姓韦,于是便在一起。

  

      旁人纷纷说:你们这样的好法,只是可惜了,都是女子,不然如何如何。

  咦,我却不觉怎么,海髪也无所谓,依旧同进同出。

  谁也无法不留意海髪,若是一个人生得漂亮,则到处都是她。

  一年级时候修那《日本文学与文化》,二百人的大课,她亦常常来迟,笔记也不拿一只,仍从课室前门踢踏着入,堂皇于众目之下取过讲义大纲与出勤纸,施施然落座前排空位,然后整堂课,顾盼左右。挨至放投影,灯一黑下,她便伏了颈睡。时须先生踱下讲坛,轻轻叩她肩,唤她醒来。难道先生是好心,怕海髪睡沉实了,忘记回家麽?

  当海髪仰起惺忪小脸,打一个婴儿似的哈欠,先生眉心即刻溶化,以为这堂课来,不过是为了要来唤醒跟前这名可人儿,其他的,倒成了其次。

  及至期末改卷时,想起那张不可多得雪白孩儿面,先生难免有片刻失神,于是鬼使神差唤,手下便批个A+出来。

  谁说生得好,不是一种便宜?再加上,韦海髪这般的狡赖女子,非得将那人和占尽。

  入得秋,我与她在同一堂《亚太传统与社会》又碰上面。这次换了女讲师。

  课前,化妆间洗手台旁,一群拥蹇聒噪圈住韦海髪,闲言碎语。我甫进去,瞬间都收了声息瞧我。

  经一个夏,她的长发愈长,愈野性不能收服,千缠万卷,便是理,也还乱。她双手沾了水,不停将那把发抿了又抿,同时在镜子里斜斜睇一眼我。

  “魔高有一尺,道高有一丈。”她鼻子里哼哼冷笑出来:“今日韦海髪遇上这老处女,敢要输了一招半招,那可是太幽默了。”

  四下附和声起。我只寡一张脸。噫,听听这江湖口气。

  我拭目。

  那女讲师叫清家,亦不是省油的灯。年方三十至四十间,未婚,男友众多。浓妆,喜梳河童头,前发垂下遮半个眼,新近又挫了小脸回来。留言板上盛传,清家,整形,整形,清家,日语里原都是谐音的。

  我猜她断容不得海髪张狂。

  且看这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如何斗法去。

  满世界妖孽。

  但我未曾料的是,那妮子竟发出狠来,十分气力使上,别这场真刀真枪的苗头。

  清家开出的书单有状子般长,海髮果真尽数搜回来,囫囵吞下,但竟然也成竹于心。图书馆一时相关文献纷纷告罄,众人莫不怨声载道,都叹此学期自修报告不知怎写,怎写都难免落了韦海髮之右,拾她的牙慧。

  我终于知道韦海髮的工夫也会这般落足来做。首次自主研究结果発表之后,清家发mail至海髮信箱,索取详尽幻灯文字资料及讲演原稿,真难为她,原来日本人英文纵好,于听说上头也有限,海髮自小长于英国,発表尽用英文,且一把标准矜持英音,直叫清家听在耳里,暗暗惊出漫身凉汗,悔三声轻敌。

  韦海髮果真人小鬼大,不知何谓得饶人处,性喜以己之长,伤人之短。连夜将参考书目中若干段子及网页资料摘录结集,制成20几页reading,寄返清家处。可笑,这下颠倒来,她倒布置了功课,给她。

  口口相传,又有好事者帮着演义,很快人尽皆知,成了当年度一桩逸话。

  这一役,韦海髮得了个全胜。进出更加面有得色。

  我刮目。

  同时很心服。虽说我成绩亦是好的,但到底不抵海髮,来得快意恩仇。

  学期结束,学部长奖名单里有我俩名字,韦千寻与韦海髮,双韦并列,煞是好看。于是四下又开始有什么姐妹双姝的戏谈,她一直沉迷此道,争强争在明处,所以估计很享受这封神的全部过程与滋味。而我这人却喜将一切于面子上冷淡,低调来去,听了不过置之一哂。

  直至那时,我与她,依旧是没半句交道,不过或许暗下里已经交了几道散手,不着痕迹拆过两三招了也未可知。

  其后一冬无话。

  春假人人回国的回国,欧陆澳洲的跑。唯我一向于钱财上局促,只舍命打工。存到小笔钱,不过一个人背起包,去一趟冲绳,找寻骄阳下怒放的火红热带花朵,于断崖上独看,碧绿海水下幽浮着奇异珊瑚。此时,生也不是不好的。

  于此人间天上,生如花朵璀璨,如珊瑚斑斓。

  只是回程那刻,在阴凉土产店,阳光忽而被拦在一蓬之外,我低头细想,除却几名相熟导师,竟没有谁,是要捎回礼物送去的。我这一程,原来无需交代给任何人。来,或者去,皆赤条条孤寡无从,不牵挂什么,亦不被什么牵挂。

  我抚着犹自温热灼烫的颈,片刻嗒然。谁亲近我?我亲近谁?我眼所见,说与谁人听?谁殷殷数日子?谁热烈盼我归程?

  寂寞,依然如影随形。

  漫长冬季结束。开了学。

  我收拾散乱心情,做读书的准备。什么都是假,只有功课是无比确实,我从来不是天才儿童,体内无异能,迷信一份耕耘一份收获,仕途经济还是要图谋的,这世界,将来,我所能靠的,不过只有自己。

  转眼樱花匝地,换了春天。又见海髮。很有阔别的感觉。

  她雪青连帽运动薄恤,本来十分清爽可爱,偏偏牛仔布裤膝头却要生生割几刀,我最恨这种穿法,但她是韦海髮,人生得美,多做怪,爱折腾,谁又不包涵呢。算了,再说确实好看。

  我猜她已不懂得独自出门,但凡遇着她必不是一人。身后任何时间跟着三五裙下之臣,鞍前马后一效愚忠。此时她趿双夹脚拖鞋,甩两手若无其事走在前,她的掮客每人各奋力挽一只大箱,随后亦步亦趋,浩浩荡荡进得House大堂来。看情形这是搬家,不是哪一朝的女大公出巡。

  她如此不厌劳烦,到底所为何来?是惦这未开辟的地?这地有她未征服的谁?

  一行人熙攘进电梯,箱子轧上我的脚,韦海髮于狭窄空间,满目灼灼似有烈焰,撒下天罗地网,一寸一寸量我,兜头而落脚。隔一隔,忽开口道:我是你的新邻。

  于是我荣幸听足一整天鼎沸人声,大呼小叫。这是她的日子,想必无限多姿,她的旨意行在地上,犹如行在天上一样,她的量带遍天下。

  韦海髮搬进来,迅速收拾好,房门挂出自书桃木小匾一额,日文写:海髮の部屋。同时悬一只卡通签到本,笑得我,她担心那些信徒,不知往何处朝圣嚒。

  第一次海髮来敲我的门。我只当她是来睦邻。她递上栗子蛋糕一枚跟麒麟啤酒,鬼脸说:小魔女限时专递,送来人间烟火世上珍馐,韦千寻,你食也不食?

  第二次海髮来敲我的门,携一只罐头花种跟小袋营养泥土,殷勤叮咛:春天下种,浅浅将种播下,维持恒定室温,莫冷莫暖,莫叫阳光所伤,夏天绿藤便可垂下,开出喇叭形状花朵,日语作:朝颜。意思不就是清晨的芬芳小脸?

  第三次海髮来敲我的门。于我房中央怔怔兀立,露出迷惑神色:千寻,千寻,我日日侧耳可听不到你,风来过还自有它的声音,而你却只是不动声色,你怎么可以如此淡静,淡静便拿七科A+,淡静地烟视媚行,淡静到人群中只剩下你一人?

  海髮来敲我的门。

  海髮来敲我的门。于子夜时分,万籁俱岑,穿一件雪白纱制吊肩小睡裙,薄比蝉翼,身轻玲珑,似一茎初绽莲花,赤足踩过走廊至我门前,一手探着心口,空空,空空,地敲。

  韦千寻,你可有心事?

  有的。

  什么?

  生之忧惧。

  你可想听听我的?

  不用听,我根本懂得。――噫,纵千万人皆予韦海髮青眼,但到底意难平,她一径苦心孤诣,独独愿讨好我一人。

  我轻拨,她便入怀。肉身很柔软馥郁。我经年承受冷清,几乎忘却肌肤如何相泽,双臂如何相缠,唇落在唇之上,是什么气味?

  这日我终与海髮和解,才发现这场较量,经已旷日持久。我不知自己贪图她些什么,只道夜来她身子贴上我的,人生便有了短暂的安然。

  夏天时我与海髮相好。

  我们共赴一场dance party,共吃一只冰,于向晚微风里秘密享受一只奇异果的滋味。早起我替她拢那把不羁长发,细细辫辫,结几只彩色橡筋。夜来,她小心折我替下的衣与裤,逐件理齐挂好,熏上香花。下雨时她大笑钻到我透明雨衣下面,我忘带的笔记她亦常惦着送到课室来。我一日不在家中饭,她便把条子贴到我门上:千寻,留了便当给你。有时赶报告忙,她猴在我身上不下来,我也正色瞪她:放肆!跪墙角去!她善吃醋,见不得我与谁人有亲善行止,无端给我很多脸色看。我亦诸多管束她:若还不穿胸罩就出门去,以后再别进我韦家的大门!

  此时距初见海髮,已一个周年半。两人的世界,既大也小,我们都为彼此,匆匆改了些性情。她不再大鸣大放,我不再淡静孤绝。

  秋天又来的时候,我与海髮有了相濡以沫,岁月日深的感觉。

  事事稳妥,人情已惯。

  可谁知偏横生枝节,那一季奖学金发表,海髮得中,我却落了第。我在栏中细细寻了一回,不管用,终于是没有自己名字。只无言走回来,把门上锁,意恢复两天静默。

  海髮不识时务,偏偏于此关头赶着来,与我商量,圣诞节不是还早,她便计划着要趁半个月的假期与我同回英国,带我去看我心中寂冷的剑桥,青色的微雨,和那与此地一色烟湿的浓雾。

  再说好了,本次取消。我横她一眼,忽而憎她,总那一副十足优越感。

  为何?她惊跳起来。不是早有约定?

  呵呵,海髮,剑桥与我何喜?约定与我何用?安身立命便已是我每日极大课题,你这不明世味的丫头。

  不过一张来回机票,你何必小题大做,最多用我几个子儿,又有什么大碍。她不满我狷介。

  呵,她这是要与我通她的财,我漫笑不应,拒而不领,偏要隔着这样一点世俗,与她生分。

  这时我才惊觉,真正要强好胜之人是我,海髮倒是随遇而安,不执着什么。以前的那些,不过小把戏,孩儿意气。

  我苦口婆心:海髮,我们怎么同,你一生尽可由着性子,自己圆满,四方圆满。而我,却须踏踏实实行在地上,每一步,踩一个清楚脚印。你可明白?

  她如何会得懂,生之艰辛。

  但我已下了决心,知耻后勇,要奋起直追。天天早出晚归,在图书馆长坐至深更。

  海髮前来寻我,劈手夺我书本,我一把按住,冷脸叫她走。她极难堪:千寻,千寻,你是不是要这样跟我散了?

  我抬眼看她一刻,不语,低头继续看我书。由着她哽咽吞声,极力忍泪,俄倾,负气奔去。

  我与海髮曾经那么亲。都也渐渐生了嫌隙。

  而忧患一始,便无终日。

  我记得看一本书,当中说:人无千日好。竟都是真的。

  巧的是,及那时候,便遇着了存宇。

  他从我身後来,捡起我遗落的借书票。扫一眼,说:原来有口皆传韦千寻,就是你?这么瘦。

  我敏捷回他:比你更瘦嚒?

  他打个愣,随即抚额笑了。相貌极清爽,戴薄身眼镜,书生气质,举手投足间肆意悠游。

  我不好意思,低头轻红了脸。

  放课后六点那一趟下山的通学巴士,最是人挤人挨,他一手挽我书袋,另一手护一个清静给我。

  有人下车,他说:你坐。

  车停,他说:跟我后面。

  商店街口,他伸臂一隔,说:红灯。我便收起步子。

  彼时,正当苍茫暮色疾疾于半空合拢,通天姹紫嫣红。霓灯竞起,晚来风急,穿梭身边这不夜的城,吹得灯影漫处流溢。这都市每分钟,有多少遇见和错肩,有几许受伤与温存,又有怎样的败坏与疼痛?我不禁要感怀身世,踟蹰仰头来望。这存宇一来,天地间忽然明灭了一刻,我双目自霎那间看见电与露,心头也明灭了一刻,便留了印子。我想原来是他,原来这么恰当,等也等过,心凉也凉过,终是都没有荒废。

  这男子,他的长袖,或可为我而舞,遮我,挡我,蔽我,护我,拂拭我。怪不得,一见着,我便认得了,直是从未陌生过。

  而海髮,开始与我极客气。脸上始终拿捏着三分礼貌的笑意,路遇点头,进出则打招呼,这妖精,我是知道她的,玉帛后面时时藏着干戈,有俗世的小小聪明。

  千寻,你可好?我见你近日仿佛很开怀的样子。----至少韦海髮能够有气量这样问候,似乎还不算不诚恳的。

  我便不能小人之心,于是答她很好。

  那个男生,什么名字?她闲闲又提及。

  商学部杨存宇。

  我已尽力将态度放坦荡。我想我对海髮,一向只有公平,其实也无谓谁的腕力强过了谁,来与去都自愿而明白,争来还是图来,但求账目清楚,从不含糊。我从来不知,爱一个人也要派些精明出来点拨局面的。何时以退为进,何时欲拒还迎,里面有极耐参详的道理。我直着心肠来去,当然要吃亏。不过事情未来时,谁也猜不到,一把欢悦握在手,即便是浮沫,也有它暂时的绮丽,于是便自管自虚构岁月去了,还顾得世上的年景?

  一晚存宇碰我,不由一个激颤。千寻,你手这么凉。然后接着徐徐探下去,然后又一个激颤。千寻,你脚这么冰。然后他进来,眼中几番惊疑,然后他退出,淡淡预言:千寻,你会爱上我。我怕会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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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短墨长 





借笔给同事,抓过去,一看:“你用钢笔?现在还有人用钢笔?有墨水卖吗?”

我向她保证,文具店一直都有墨水在卖,她仍半信半疑,以没有质感的手势签字了事。

办公室只有圆珠笔,签字笔,每一支之间面目相似,没有专用,没有归属,用完了到别人桌上拿。可我喜欢钢笔。

小学三年级才可以用钢笔,在那之前,我只用铅笔,中华铅笔,2B,一毛钱2支。我羡慕那些心灵手巧的女生,把铅笔削的雪白锐利光滑,她们用铅笔刀。我用那个,转出来铅是断的,于是改用小刀,刨过之后如同狗啃。

也有神气时候,爸爸从别的地方买来香水铅笔,白色衬底上花仙子浅黄头发、大眼睛,放在铅笔盒能把别的笔也熏香,打开铅笔盒,芬芳四散,有人恳求来换,或者把他铅笔挨着熏一熏也好。

有时笔芯太糟,被我削的肝肠寸断,只落得罗卜头长短,看着沙沙趴桌上写作业的同学,我只是坐着发呆。

回家跟家人哭诉,姐姐心情好会削好几支,让我第二天带去上课,她跟爸爸都喜欢用一只啄木鸟形状,有2、3斤重的大削刀,握斧头斩草根般,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功夫,只会看着他们,感觉被一种联系隔开。

三年级后终于可以用钢笔,第一支是5毛钱,(别问我怎么记得,它只是自然就来了),那时笔质量不好,食指指节总是蓝的——直到上班,我都习惯自己指间、嘴唇或脸上沾有墨水。

最开始喜欢纯蓝。95年,听完老狼《恋恋风尘》,想写东西,家里只有蓝黑墨水,专程去买了纯蓝的,看它变成浅淡澄澈的字,微觉释然。

再以后,心情不那么透明,墨水也换了蓝黑,反过头,笑纯蓝苍白单薄。

现在很少在纸上写字,偶一为之,一连串遗忘接踵而至,只好拿一堆乱糟糟象形符号代替,自己看看也觉羞耻。

而我的包里,总有一支钢笔。



 



我的不结婚的朋友们 



我的朋友不外两种人:比我大一些的男人;和我同龄的女孩。

有个男人曾跟我说:他要攒钱买一套1万块钱的音响——那时还没DVD、VCD,音响只能听CD,钱很值钱。我看着他说:如果你老婆不乐意呢?他说那就换老婆。

那时的发烧友专指对音响软硬件有研究的人,他们大多物理技术过硬,热中在斗室中被音响轰炸五马分尸。

好多年过去了,那个人还没结婚,我们在网上又碰到,他说以前只发几十大元工资时候,可以花17元去买蔡琴的《伤心小站》,而现在很长时间不买唱片,以前的唱片、磁带也静静躺在那儿,直到有天发现,十年前磁带,已变了音质。  

帮小妹装台电脑,没过几天她问他什么地方可以刻碟,原因是她在网上下载了一百多首MP3。

“是不是我们真的老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在空荡办公室里大哭。

有时我无端想,不结婚,是不是他心里仍有音弦轻轻回响,不肯停息?会不会对音乐曾经爱过,而阻碍了糊涂的幸福?



我的女朋友也都没结婚。

除了一个,严格来说,她是我小姨,大我2、3岁,初中时,她转来我的学校与我同吃同睡同逃课同买书。她比我有钱,所以我想看而不想买的书都让她买:家春秋,堂吉柯德,乱世佳人。我给自己买基督山恩仇记,从妈妈给的教材钱里扣,恐惧混合着自豪,在新华书店淡青色玻璃俯下脸去,强自镇定的指:请帮我拿。整个过程有雨天清爽凉意。

小姨中专毕业后被家人催着结婚,我们就此通过很多长信,用无数英雄鼓励她不要跟家里那些人一样。她坚持上了两年自费大学,毕业后很快结婚,没有上班,成了她家工厂一名小股东,平日和嫂子姐姐搓麻。

印象中最后一次见她,她要送我把吉他,她曾经想学,终于没能。那天薄有暮色,我敢于斜挎着吉他走回去,看到我,姐姐一呆,说:你背吉他,真好看。

可终于我也没能学会,落了一层尘后,又送还给她,这次我没挎,单臂侧举,离身体60公分。

她留了很多书在我那儿,包括汪国真。我从那时便不爱诗,好端端一张纸,印几行字就完了,真不如小说堆满字的实惠。



  

另一个朋友是农村孩子,有几年去广州打工,失去过联系,后来她又回来,在一家鞋厂做事,一个月5、600块钱。她比我略小,在农村,是早该结婚的年纪了,可是从没听她提过。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问她这样事是不该的。那是个操心国家大事的孩子,问我,我便乱说一通,让她放心。有年春节,犹豫很久她问我借200块钱,那时我已上班,200块钱不算什么,可对她却不是这样。我一直记得这件事,觉得耻辱,却不知道为什么耻辱。



  

还有一个是从小认识的,父母早早离婚,她跟妈妈住。中专毕业后,妈妈给她找一家医院当护士,她死也不肯去。有天清晨她来找我,我们坐在大门门槛,咬着她刚摘下的黄瓜,天空呈淡青色,她说一起考成人高考吧,街道上空无一人。又一个清晨,她哭着来找我,身上一片青紫。妈妈和舅舅愤怒于她要离开。

她骑了四个小时的自行车去找爸爸,他给了她第一学期的学费,她客气的叫那个女人“阿姨”。我说那你怎么吃饭?

去学校报到她是凌晨拎着箱子跑出来的,搭车时她想,自己再不会回来。

从那时起,她改了姓。

她念医科,打工都跟病人有点关系,我总记得她跟职业介绍所的中年女人恳求:阿姨,求您了,我可以干太平间的活,我是学医的,我不怕!

我去过她学校,那时,我还没上大学,看到破碎的玻璃黑暗积水走廊,想,若是我,一看之下,怕掉头就走——然而,能去哪里?

那就留下来,陪她去买教材,听她说站吧台时,骑自行车上班,被大风吹的蓬头垢面,妈妈生说这样子谁敢跟你说话;可她会洗掉口红跟同学说,她是从哥哥家回来。因为课余时间她从来不在,同学之间,相敬如冰;可她会用刚发的钱买教材,微带矜持的说这本是专科用的,我现在要用本科了。那时候我心里,竟也是羡慕。

毕业后,她在读书的城市做了一年美容师,现在在石家庄,一个非常寒冷的城市,11月已要穿羽绒服。她说,毕业后,同学们都回家了,她一个人在那个省会找工作,想着我绝不回家,可心里空的不得了。。。。直到进了一家美容院,同事们对她都很好,才稍微的,缓了过来。

今年,我毕业,8月的北京,我忽然知道她说“缓过来”是什么样感觉,而她说的时候,我永远,永远不知道她有多么疼。

同事给她介绍一个男人,比我们大9岁,她想应该忘记恐惧,跟男人交往。不知道她现在怎样,她后来回过家,回去看妈妈,可别人会奇怪她这么大了还不结婚,她不想听。

她的最后一封信,跟我说她抽烟了,让我千万别生气,高兴的时候,烦心的时候,无师自通的就学会了。而我怕后者状态会多一些。

我们再没通信或电话,我很想告诉她,我也学会抽烟了,站在阳台上,边抽边笑,像一场滑稽演出。



  

最后一个女朋友现在上海,写到她,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我记忆里,她永远是那个听不到喜欢的电台,就到月亮下坐着发呆的女孩,她的笔迹秀气含蓄,每一封信都像一篇散文。

自从看了她的“一个人住,早上起来不必叠被”,我便死心塌地的学了来,这样,晚上回来的时候还有余温,摸上去是暖的。

她也不结婚,我不问为什么,那就像询问自己。

为什么?

也许是,我们不那么确定,对自己,对生命,也许只是模糊的一点期待,而你并不知道,不知道那是什么。

说我爱你,如此卑微,怎么肯。

怎么能。



  

一月,有两个网友结婚,两个男方平均年龄25岁。

同事说,他打算结婚,否则就再也不会结了。

他在怕什么。



 



圆缺 





公汽上看到一个人,很像X老师。

刚入校就听说X老师。结过两次婚,都是跟自己带的研究生,第一个离了的,现在也在一个系教书。第二个,去年去世。

第一次见X老师,惊诧莫名:居然是这样清丽的女子,来教一门最冷峻的课程,旁征博引,才情毕显。

于是下课便缠上去,问东问西,连自己看什么书也汇报过去,一次放学,走着走着下起雨来,她仰头看看,微微有些笑意,慢跑回去。她穿着粉白运动衣,运动鞋,身影单薄娇小,可那样跑起来,真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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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厚道的萬年無敵大深坑,放上來是為了督促自己填一下(謎:有用咩?)







门在身后轻轻地阖上,原本轻微的声响却在她心中如雷般炸开。她离开,一顆心却左衝右突,胸口撕裂般疼痛,她雙手緊緊捂著,生怕一個鬆手,心便噗地衝出,鮮血流個滿地.一眨眼,蓄謀已久的眼淚便呼嘯而出。

离开吧,走的远远的,她走着,没有目的地,却有着离开这里的意识。



看著來來往往不停川流的車馬人群,呵呵,她笑了,無意義的笑,肌肉牽動嘴角聲帶振動發出聲音的笑,呵呵。她模糊的想,如果就這麼走下去,什麼都不去想,是不是就可以把自己淹沒在這人潮裡?是不是就可以把自己完全丟掉?



一個東西,不,一個人猛地從對面人群裡衝出,撲入她的懷裡,將她緊緊的箍住。她低頭:一個腦袋,金黃色頭髮.臉伏在自己的胸口,看不到;聲音,聽的到,柔柔的甜甜的驚喜的悶悶地從胸口傳來:“那個貝殼!我認識你耶!我認識你耶!”



怒氣如置於沸水中溫度計的水銀柱噌地上升,從腳底竄上頭頂.她從手指頭到腳指甲,從頭髮梢到頭髮根,滿滿的溢著怒氣:貝殼?貝殼和我有什麼關系?!你認識我?!我不認識你!認識我我不認識的人多了!憑什麼你抱著我?!憑什麼攔住我?!你憑什麼??



她惡狠狠地扯開腰際的手臂,用力甩手、丟掉,接著繼續向前……



她走,她跟著;她停,她也止步;她回頭,她身子怯怯地縮一下,臉上綻放一個討好的笑——就這樣,如一個彩色立體無聲的電影片斷,不斷地回放再回放,你能聽到放映機倒帶的吱吱聲不?



終於,她累了,她沒脾氣了,既然既不能讓自己消失又不能讓身後的黃腦袋消失,那麼,她投降.轉過身看身後不遠處的黃腦袋,盯著那紫色的眸子,她一攤手一聳肩,好吧,你,到底想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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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是正午,陽光正烈,如進行一場熱烈的舞蹈,神采揚揚的充盈每個空間,熱度猛烈不留情面。



你坐在熟悉的桌前,面前是熟悉的茶杯——不出所料的滿著喝慣的濃茶,熱氣裊裊地環繞,似乎更添一些熱度,卻也是茶香滿溢的。



一枚茶葉若有似無地停在杯沿,你緩緩地搖動茶杯,它卻仍停著,倔強依然。倔強嗎?如那個人,呵呵,一瞬間你有著突如其來的恍惚……



轉頭看窗外,卻被熱烈的陽光晃了眼,或紅或綠的斑點緊緊跟隨上視線,慢慢拼湊,漸漸完整,終成一幅幅景像在眼前放映,不經你同意,不讓你拒絕……



你看到了,激戰過後的狼籍,痛哭的棕髮少女,身子顫抖,優雅不再,喃喃請求著原諒,她低頭,她雙手掩面,不敢看向身旁人。你閉上眼睛,也不敢看她,卻徒勞,紅綠斑點依然顯現,畫面依然清晰呈現眼前。你看著她,心中同樣的懊悔滿溢,幾乎傾瀉將你淹沒。



她身旁,是面容精緻的藍發少女。少女輕輕展露微笑,聲音低沉卻堅定:「沒事的,一切都過去……」她抬頭看她,神情終釋然,嘴角上揚微微笑了。你看著,你很想大聲告訴她,沒有,還沒有過去,只是,她聽不到。忽然,你想到,也許她是知道,只是彼時彼刻,看著藍發少女的微笑,她是由衷欣慰的……



畫面翻轉,事先沒有一絲預兆,就這麼地翻開另一幅,你不滿,卻無可奈何,放映員不是你,你只是觀眾。



這次,大概是好久以前了的吧,好久嗎?你想著,卻有些想不起,是好久了,久到想不起忘不掉的。



春天,花園,薄風拂過,粉紅略帶蒼白的花瓣紛紛飄下,跌在地上,一層層地黯淡下去。



你看著她,她看著花園裡的那個身影——長長的靛藍色頭髮,陽光下閃著明亮的光,安靜的澄綠色眸子,透著漠不關心的冷淡與些微的陰鬱,手中,發洩般用力地折著一朵開放正嬌嫩的花朵。



她上前:「不可以那樣做喔!花是很美麗的,因為它們在短暫的生命中努力的綻放。」少女驚然回頭,精緻面容順利地被微微的紅暈佔領,眼中綻放出奇異的光。



『玖我夏樹』——這是少女的名字,她心中反反覆覆地念著,時間凝固,不可逆轉,喜悅與甜蜜充斥心胸,她知道,她墜入愛河了。



你低喃:「玖我夏樹」——溫溫柔柔的京都腔婉轉迴響,充盈心中,一遍遍低喃著,你看著她,她看著那個人,心裡忽然就痛了的。



這一些,隱隱跟隨,忘不掉甩不開,永遠沒有出路可尋,你和她,卻是從來沒想過掙脫的吧?你想說這是宿命嗎?……



宿命?是宿命呵……那陰鬱漸現的紅色媛星,那腹側的紅色印記,無不提醒著她所謂宿命的真實。



身上印記發燙灼熱,耳朵裡澎湃著心跳的呼嘯聲。「清姬」——隨著她的呼喚,巨大的子獸現身——猩紅分叉的舌頭在空中明滅,旁邊是那個白髮少年冷靜平淡的解說:「就是這樣,這就是HiME的命運……」



這就是她的宿命嗎?她緩緩重複著。你看著她,你替她答:「是的,這就是所謂HIME,這就是所謂祭典的開始。」



她要怎麼做?你想一想,若有所悟地笑了,仍然替她答:「為了所愛之人去做……」



原來所有一切都是決定好了的,你默默地看著,如同隔岸而觀,靜靜地,不發一語,不加評論,當然,你也不會涉水去修改劇情。



你看著她,她仍然看向那坐在電腦前的少女。果然是如畫中一樣漂亮的人,倔強精緻的臉上認真的神情顯現,眼睛閃爍緊盯著電腦屏幕。她滿足地笑著,輕輕地靠近,撫著那光滑如瀑的靛藍色長髮,氣氛微妙舒然,她低頭,唇輕輕吻上那漂亮的長髮,心下是滿足的歎息。



滿足麼?看到那人的快樂她就快樂了麼?你仍是靜靜觀看,不置一詞,是呵,時間太長,始終忘記了劇情,慢慢來看吧……



不是沒有快樂的,不是不曾快樂過的。她是那藍發少女第一個信賴與親近的人,她可以看到那人眼中的變化:原本是如同受傷的貓兒一樣的——不相信人,眼中的冷淡與疏離寂靜地讓人心痛。漸漸地,她可以從那人眼中看到信任看到快樂看到羞澀看到很多人看不到的東西,於是,她從心底地快樂,這樣的快樂,也許足夠了吧?



但這不夠。



你看著,苦笑在嘴角蔓延,你想:是呵,她是故意忽視掉心底的聲音的吧,或者,是不敢去應答心裡的那個聲音。



能忽視的掉麼?或者,所謂宿命允許她去忽視麼?序幕落下,劇情展開,戰鬥如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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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



茶道部的例行聚會結束了,眾人逐漸地散去,偌大的活動室頓時顯的安靜異常。陽光斜斜地照了進來,最後的餘輝灑下一片黯淡的金黃。



靜留出神地看著面前已經空出的一排排座位,她這次聚會沒來那……心下想著,手指無意識地在茶杯杯沿比劃著,茶已經涼掉了——



「靜留還不走嗎?」熟悉的聲音拉回了靜留的思緒,靜留抬頭,對上了那雙關切的湛藍色眸子,「嗯,想呆一會兒,綾子先回吧,我一會兒就回去,你先想想今天要吃些什麼吧。呵呵。」不急不徐的優雅語氣,理所當然地沒有顯露出她的心情。



綾子深深地看了靜留一眼,眸子裡似乎有些探究的意味,片刻,她輕歎一聲,「好吧,我先回去了。嗯,靜留可不要讓我沒有晚飯吃哦……」



「嗯,我一會兒就回去,不會太久的。」靜留低下頭,依舊心不在焉地撫著茶杯,並未注意到綾子的離開。



只剩自己一個人了,靜留靜靜地坐著,看投射進來的陽光在不著痕跡地移動著,時間過去,心下卻是慢慢地亂了的。



——好幾天沒看到夏樹了吧,去圖書館的路上終於也沒了那個跟著自己的身影;今天的例會,她依然是沒有來——澄綠閃爍著堅定光彩的眸子,緊握著自己的有力的手——靜留回想著那天晚上的夏樹,又是那不知名的情緒湧上來,滿滿地漲滿了心間。靜留努力安撫著,卻於忽然間恍然,這,或許是那種名為欣喜的情緒嗎?呵呵,靜留心下輕笑著,自己或許過於敏感了。夏樹是個單純卻倔強地讓人心痛的孩子,自己對她,也許是憐惜多一些吧,喜歡這詞——太貴重……何況,現在的自己並非完整,曾經丟掉的那些過去,自己都不瞭解——就這樣吧,如是也好……靜留清楚地明白自己在不負責任地逃避著,卻還是沒有辦法,心中的一個聲音總是在隱隱綽綽警告著自己,自己似乎不應該將夏樹捲入自己那不確定的過去裡,甚至對於以後,她也依然沒有把握……



光影移動,時間過去,卻不知已過了多少時候,靜留起身——該回去了……



樓梯間暗的很,自動感應燈似乎壞掉了,並沒有隨著腳步聲亮起來。還好只是三樓, 靜留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小心地扶著扶手慢慢地一階階下著,沒有記錯的話,這樓梯都是21階的,她心下默數著,拾階而下。



第10階,一陣急促地上樓聲清晰地傳了上來,靜留停了下來,只見模糊黑影中那熟悉的藍發閃現——是夏樹!



「靜留……」夏樹在靜留的面前猛然停住,語氣裡有著不容置疑的欣喜,「我聽茶道部的人說你還在這裡,我怕來了你已經走了,我……你,真好,你還沒走……」夏樹仰頭看著靜留,澄綠的眸子在昏暗中隱隱閃現著光彩,她急切地表達著,似乎已經不成句子。



靜留暗自輕歎,輕輕地拍拍夏樹的肩膀,「夏樹找我有事情嗎?」



「我,呃……」聲音猛然低了下去,「沒事……我這幾天做夢老夢到靜留,我很高興,可是,靜留,我想見你……」幾乎是低喃著的音量,夏樹的眸子卻依然直直望進靜留的眼睛。



「夏樹……」靜留甫一開口,樓道忽然就那麼劇烈地搖晃起來。她感覺眼前的一切都猛然搖晃了起來,伸手去抓扶手,手卻滑開,身子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就那麼一瞬間,靜留忽然感覺自己被一股力量給托住了——是夏樹,她一隻手臂緊緊攬住扶手,另一手死死地托住了自己。



沒來得及感受完全的驚慌,搖晃已經停止了,靜留站穩了身體,意識到這是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小小地震。夏樹的手臂依然緊緊纏繞著自己,靜留對她笑了笑,「夏樹,謝謝……」話語嘎然而止,微弱的光線中,她看到自己眼前的人那一張慘白的臉,手不自覺地撫上夏樹的臉,「沒事了,夏樹,地震過去了……」低聲安慰著,腰間被環繞的力道並沒有減弱,靜留感覺到夏樹那不住地顫抖,「沒事了的,夏樹,沒事了。」反覆重複著,靜留忽然感覺夏樹的懷抱有種懷念的味道,似乎,很早以前她就在期待著……



夏樹依然在止不住的顫抖著,猛然間,另一隻手也環抱過來,頭深深埋入了靜留的懷中,「靜留,我好怕,很怕剛才我拉不住你,我……」幾乎是帶著哭腔的聲音,悶悶地傳來。



輕輕回抱著夏樹,靜留感到腦子裡有什麼瀰散開來,恍惚中輕輕拍著夏樹,「夏樹做的很好,沒事了,謝謝,沒事了,我沒事的……」喃喃地依舊重複著,靜留努力從混亂的思想中保持著清醒。



腰間環繞的力道慢慢散去了,夏樹抬頭,澄綠忽然欺近了那片暗紅,柔軟的觸感在靜留的唇邊瀰散開來,「我喜歡你,靜留。」低喃著,夏樹的唇如海潮的微波,拂過靜留唇邊,「我喜歡你,靜留。」輕歎般的語氣輕輕環繞在靜留的耳邊……



靜留的腦裡終於順利的炸開來,記憶中一幕幕場景快速閃現,如同急速快放的影片,卻又清晰無比——



「我喜歡夏樹。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會保護夏樹」



「我也……喜歡靜留」



「如果是為了重要之人,做什麼事情都可以……」



「只有你一個人不知道而已,我的心意……夏樹,我會保護你……」



「……我果然還是沒能擁有你所期待的那種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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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 決 意



——上篇





低低啞啞的笑聲微微帶著氣音,如同撞碎了的一大片玻璃,滿滿地撒了一地,輕輕巧巧地漫延開來。夏樹驀的感覺呼吸壓迫,一陣狂喜漫過,她轉身向那笑聲的來處奔去。



果然,是了!又看到那雙她無比熟悉的紅色眸子,淺棕色的眉毛舒展著,滿含笑意的京都腔依舊是溫柔婉轉的——「NATSUKI……」夏樹在眼前人的身前一步站定了,沒錯了,是靜留呵……靜留……,她微微抬頭看著眼前的人,有著些許眩暈,腦子裡轟然地響著,要說的話全然停滯在喉間。「SHIZURU……」簡簡單單地幾個字吐出時卻像是費勁了全身的力氣,然後,言語不能……



紅色的眸子對上了夏樹那混亂急切的目光,依舊是笑意滿溢著,輕輕地回應:「NATSUKI……」看著那清晰溫文的臉龐,夏樹怯怯地伸出手,卻不敢真的伸手去觸碰,「SHIZURU,」,看著自己的手,她低喃著「我知道的,這只是夢,是夢而已,只要我一伸手觸碰,你就會消失掉……」忽然,嘴角溢出一陣輕笑,夏樹依舊對上那深邃的紅色眸子:「呵呵,只要我不動,你就不會消失對嗎?那我就站在這裡看著,只要看著就好了的。」手指輕輕描绘著面前人清晰無比的臉龐輪廓,夏樹滿足地歎了口氣。



「NATSUKI……」不變的溫柔語氣,不變的滿含笑意的眼神,甚至,也是不變的呼喚,沒有多餘的詞語,只是重複著「NATSUKI……」「NATSUKI……」澄淨碧綠的眼睛慢慢地沉成一片靜綠,四周是不變的黑,夏樹確定了自己的那個認識——這只是個夢,不過,還能夢到靜留,她好高興。只是,為什麼聲音卻像越走越遠?為什麼眼前清晰的臉龐在漸漸變得模糊?夏樹驚恐地跨前一步,探手去抓,卻發現那熟悉的人已經漸行漸遠,再也夠不到……



睜開眼睛,窗簾緊緊地閉著,四周是不確定的黑,安靜異常,夏樹只聽到耳朵裡在靜到極處時的嗡嗡聲,以及,自己有些紊亂的心跳聲。 她長長歎口氣,緩緩地重新閉上眼睛,陷入比周圍更深的黑暗裡,心裡卻湧上更深的一層悲哀:「靜留,難道現在即使在夢裡我不去觸碰,你也要毫不猶豫地消失嗎?」僅僅是悲哀,卻原來只剩悲哀,夏樹現在甚至沒有了哭的衝動了。她睜開眼看看四周,即使光線昏暗,她也知道周圍是空空如也。是啊,這裡並不是她的公寓,它的主人是那個擁有紅色雙眸身上有著淡淡茶香的人,只是,它的主人還記得這裡的存在麼?



夏樹在腦子裡努力地反覆篩選過濾,卻無論如何不能確切地回憶起自己到底怎麼來到了這裡,到底睡了幾天。自從恍惚地從京都女子大學的門口走開,她一直頻頻地丟失了自己,腦子裡反覆播放的是靜留那毫不在意的轉身,甚至在轉身時都沒有投給自己一絲注意。恍恍惚惚的走著,腳步深深淺淺——此時的夏樹想起來,不禁要慶幸自己還有足夠的神智回到這裡。慢慢舒展了一下躺到酸痛的身子,夏樹起身拉開一些窗簾,強烈的陽光射進來,一下子就晃花了她的眼。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或黃或藍或紅的斑點,夏樹伸手去抓,理所當然的失敗。不斷地失敗,不斷地探手,她忽然無力,努力按著窗台才沒讓自己倒下去。



無意識地在房裡反覆走著,空空如也的房間走起來顯的無限大。夏樹低頭數著自己的腳步,從這面牆到那面牆要20步,從這個牆角到那個牆角要30步,從那面牆到對面要15步……這個房間她來過數不清的次數,卻從來沒有如此清晰精確地走過。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夏樹終於累了,再也支持不住,倚著一個牆角坐下,腦袋裡卻轟然響起那溫柔婉轉的聲音:「夏樹知道牆會跟牆說什麼悄悄話嗎?」

「呵呵,就知道夏樹猜不到,猜不到可是要罰的哦。」「好了,好了,我來告訴夏樹,牆跟牆說的悄悄話就是:在拐角處見哦。」



心中的所謂堅強終於轟然倒塌,夏樹轉身撫著牆角,心中默念:「靜留,靜留,我在這拐角處了,你呢?你呢?……」在靜留莫明消失的那半年,自己心心唸唸的不過是要知道靜留的下落,不過是要知道靜留消失無蹤的所有原因,一直讓自己單純以這些為目標努力著,卻從來沒有真真正正明明白白地探察自己的心情。現在,目標完成,她知道了所有的真相,知道了靜留丟棄了與自己有關的所有記憶,她卻忽然恍惚了……



一直以來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一直說著自己即使不明白也可以努力地回應靜留那強烈的感情,一直以為自己只要回應了就夠了,一直說著自己恐懼戀愛自己並沒有對任何人有過渴求。可是,此時此刻 ,手指緊緊摳住冰冷的牆面,夏樹忽然發現自己是如此渴求那曾經為自己陷入瘋狂的人,如此渴求那份自己曾經恐懼的強烈感情。而對於靜留對自己表現的陌生,她是如此慌亂,如此的心痛如絞。



回想起自己曾經對靜留的觸碰表現的恐懼,還有自己曾經對靜留說過的話:「…果然我還是沒能懷有你所期待的感情……」,所有的一切都讓她感覺到自己的殘忍與無知;回想起自己曾經天真的以為不瞭解就在不瞭解的狀態下努力回應就夠了,她感到深深的悲哀。如果不瞭解為什麼不努力去瞭解呢?不瞭解為什麼不去好好考慮努力思考呢,或許,當時HIME的命運讓她沒有時間去考慮,可是當所有的一切都結束,為什麼她還不能好好思考呢?為什麼從來沒在靜留的立場來想一想發生的所有?為什麼天真的以為一切都結束了所有的事情都過去了?



「玖我夏樹,你太自私了!」——綾子的指責轟然響起,如同一聲響雷在夏樹的心裡炸開來,讓她無處躲避。「玖我夏樹,你太自私了!」不可抑制地喃喃念著,一遍遍不停念著如同念著一個擺脫不了的魔咒,一直念至大喊出聲,她,玖我夏樹,必須承認自己的自私,必須明白自己的逃避,必須認清自己的感情,必須瞭解自己此時的所要所求以及所應做。



半年來一直沒有去想,或者說避免去想的所有問題如同洪水般一下子湧進了夏樹的思維,她努力地整理著努力地尋找著,在漸漸逼近將她湮沒入黑暗無邊的水底,她努力尋找著那片堤岸。終於,在掙扎與尋找之間,她看到了那漸漸顯露的岸邊;終於,她明白曾經自己所謂的堅強是因為身後一直有著那雙紅色雙眸的注視。自己一直以來的不在乎是因為她知道無論她何時回頭何時伸手,她都能看到那個熟悉的人,伸出的手也總是能夠被及時地堅定地握住;終於,她找到了那個一直以來被自己在心裡所屏蔽的答案:她,玖我夏樹是喜歡藤乃靜留的,不,應該說她是渴望著藤乃靜留的,對,她愛著藤乃靜留!



淡淡的苦笑,夏樹無力的搖頭,此時找到了答案了又如何?靜留已經先放了手,她這個一直遲疑著躲避著不肯伸出手的人又有什麼資格去打破靜留已有的平靜?「現在靜留逃出了以前,你想怎麼樣?把她拉回到曾經的黑暗裡去?告訴你,我不允許!」——綾子的話反反覆覆地迴響,夏樹卻無力去反駁。為自己後知後覺的遲鈍她找不到任何可以說得過去的理由。



她就一直那麼倚牆坐著,良久,心中的各種想法執拗地交戰著。太陽漸漸地斜了,陽光終於固執地透過窗簾拉開的那小小縫隙投在了夏樹的身上、臉上,依旧有些强烈的光线閃的夏樹不禁瞇起了眼睛。看著這束小小的陽光,一個念頭如小小火苗燃燒,不肯熄滅,逐漸引起了心裡一点頑固的熱度——把靜留拉入曾經的黑暗,這是她自己也不允許的。那麼,自己可以帶著光明去找靜留。靜留放了手,那麼,這次,換自己伸出手去等待靜留。曾經的記憶既然是痛苦,痛苦到靜留不得不放棄,那麼自己何必一定要她憶起這痛苦,沒有了從前卻還有以後,以後的日子,她一定堅定地伸出手去,靜候那個曾經同樣如此等待過的人伸出手來!



伸出手去,感受那束小小陽光的熱度,夏樹的心裡,下了到現在為止最最重要的決意。





——下篇





夏暮秋初,空氣裡已經微有涼意,不大的花圃裡卻熱熱鬧鬧地爆滿了盛開著的雛菊,小小白色的花兒生氣盎然地緊簇著,讓人似乎都能聽到它們生長的聲音。



夏樹盤手倚著一顆大樹,看著對面那蹲著整理花圃的人。正午的陽光還是猛烈的很,透過濃密的樹葉稀稀落落的灑在樹蔭下。



「真的決定要這樣做嗎?」說話人並沒有轉過他那標誌性的爆炸頭,依舊低頭擺弄著花圃裡的花。



「我並不是來徵求你的意見的,只是想瞭解一下具體應該怎麼做!」不耐煩地接上迫水的話,夏樹抬手拂開額前一綹不聽話的頭髮,堅定的眼神裡透著滿滿的志在必得。



「以二年級的身份參加升學考試嗎?這在風華並沒有先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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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噩梦



“靜留..靜留......”



靜留感到自己似乎陷入了一個深不可測的境地,沒有光,沒有聲音,連呼吸也是那么的困難——“要死了么?……”



——不,還是有聲音的,“靜留……靜留……”急切的呼喚聲逐漸的清晰起來,好像一股力量猛然地拉了自己一把。



眼睛猝然睜開,靜留的視綫停在捏住自己鼻子的手上。



“呃,我說靜留啊,妳終于醒了。”手自動自覺地拿開了,肇事者拍拍手,似乎有點大功告成的味道。



靜留盯住坐在自己身邊的黑髮少女,剛醒來还有些沙啞的嗓音隱隱帶着威脇“把我叫醒不必用那么惡劣的方式吧?綾子。”



黑髮少女笑了,靛藍色的眼睛閃過一絲狡黠,不在意地擺擺手“好拉,好拉,我說靜留,妳應該感謝我把妳叫醒呀,又作噩夢了吧。來來,說出來,惡夢說出來就不會靈驗拉”



淺棕色的眉毛微微地皺了起來,“我忘了,只記得溺水喘不上氣來的噩夢!”視綫又定在了黑髮少女的臉上,嗯……還是威脇的味道。



“哎呀,哎呀,那我道歉好拉,對不起拉,下次一定換種方式叫醒妳。”黑髮少女還是那副要死不死的神情,一點都不在乎靜留那要殺人的眼光。



靜留微微嘆了口氣,眼中地光彩似乎一下子散開來,原本暗紅的眼眸更加黯淡,用低低的京都腔訴說着,“我知道的,即使想不起來了,我也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樣子的夢…”吸了口氣,右手慢慢地攥緊了,“一直以來,我都擺脫不了那個夢,那個殺人的夢。夢裏,所有的人都驚懼地看着我,而我,就如同機器般揮刀揮刀,殺,殺!臉上,手上,身上,都是血,到處都是……”痛苦地閉上眼睛——就又是黑暗。睜開眼睛,靜留扭頭望向那髮出柔和燈光的床頭燈,尋找着哪怕一絲的溫煖。



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靜留看向黑髮少女“綾子,妳說,這個噩夢是不是代表着我曾經犯下的錯?”



黑髮少女靜靜地聽靜留說完,伸出手拉住靜留緊緊攥着的右手,一點點地慢慢掰開,輕輕地握住,靛藍色的眼睛直直地望進那片暗紅,“靜留是個溫柔的人呢,一直都是,静留也是善良的人,我一直都知道的,也一直在看着,所以,妳所說的那些,只是夢而已。就像剛剛妳做的那個溺水的夢,還不是因為我嗎。所以,夢只是夢而已,不會是真的。”



“嗯。”靜留輕輕地笑,表情平和許多,“似乎我還應該感謝妳剛剛那疑似殺人的叫人方法?”頓了頓,換了種鄭重的口氣“不過,還真是抱歉,又打攪妳睡覺了。”



“我一向睡的不早,談不上打攪。算是扯平了吧,我那,也不敢要求妳感謝我了。”貌似無限委屈的語氣,“唉,好拉,快點睡吧,這幾天新生入校,還有的妳這刚上任的茶道部副部長忙呢。我也囬去睡了”黑髮少女安撫地拍了拍靜留的肩膀,轉身離開。



“等等”靜留叫住走到房門口的少女,“謝謝妳,還有…”

微微頓了一下,柔柔的京都腔中帶上了一絲笑意「伊藤綾子同學,妳的鞋穿反了……」



“呃??……”綾子低頭看看自己的鞋子,無可奈何地聳聳肩,“靜留還真不给人傢面子那。真是傷心……”



“綾子,晚安”靜留含着笑意,一本正經的說着。



……………………………………………………



藤乃靜留,京都女子大學二年級生,茶道部副部長……

伊藤綾子,京都女子大學三年級生,茶道部部長……



……………………………………………………













( 2 )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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