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的菜肴极为丰富,房东给他们做了六菜一汤,鱼虾鲜美,甚至还有红烧兔子肉,挑剔如葛列都吃得津津有味,他说几百年没有吃过这么可口的菜了,桑田盛了满满一碗饭,笑着说闻着这香味就有食欲。
蔻色细心的剥好了虾肉给葛列,葛列和桑田又问房东要了几瓶啤酒,就着瓶子喝起来,桑田不擅饮酒,很快就涨红了脸。葛列又去怂恿蔻色喝,蔻色躲不过,苦着脸被灌下了一整瓶。葛列笑着说,朱宝适,这两个人都差不多了,不过我知道你和我有一拼,咱们切蹉切蹉?
桑田的头枕在桌上,含含糊糊的说,葛列,宝适不喝啤酒,我们再来干。
我不要和你干,葛列嬉皮笑脸的说了句双关语,接着又对宝适说,我打赌桑田再喝一杯就成烂泥。
桑田受不了激将法,果然举着酒瓶又喝了起来,五官慢慢扭曲,眼神显得呆滞。
后来葛列扶桑田回房去,宝适扶蔻色。她帮蔻色脱了衣服和鞋子,盖好被子走出来,看到葛列靠着墙壁,双手抱于胸前。走廊里有一盏昏暗的灯,一群蛾子在灯的四周飞舞,走廊尽头的窗子是一块深黑色的布,夜风吹进来。
葛列跟在宝适身后进了房间,然后灯灭了,万籁俱寂。月光在墙壁上投射下一抹微黄的光亮。岛上由于供电不足,每晚八点就会停电,在这个世外桃源没有夜生活可言,如果非要有,那只可能是性生活。
葛列从身后抱住了她,右手探进她的衣衫,拨弄她文胸中央镶嵌的一颗珠子。葛列的手痴迷的燃烧,宝适闭上眼,听任葛列双手游移。
这是一个何其遥远的地方,与世隔绝,朴素而僻静,它孤傲的生长在湖水中央,与尘世喧嚣斩断亲密。它未受工业文明的任何污染,天蓝蓝水蓝蓝,山清水秀,耕田,饲养,捕鱼,以及在家里开简陋的旅馆招待外来游客。泽山岛上大部分都是老年人与小孩,壮年人一般都出外打工,或者搬离泽山岛。
岛上只有一座小学,孩子们从初中开始就坐渡船往返于泽山岛与东山之间。只有心境平和的人才可能在如此寂寞的地方安居乐业,岛上几乎没有任何案件发生,真正实现了夜不闭户的民风。对于年轻人来说,这里绝对不适合生活,只是一个适合于渡假的乐土。
宝适穿着拖鞋站在阳台上,整个安静的岛屿一片沉寂,完全没有灯光,放眼望去,只有建筑依稀的轮廓,以及隐约的水光。点了支烟,胳膊撑在阳台的栏杆上,她不知道自己的明天究竟在哪里,或遇上怎样的人,怎样的事,是否都不过是骗局,不过是她生命里次第出现的嘲讽与伤害。
如果一部小说受到推崇,那它一定表达了对生活的无限热爱,主人公定然历尽磨难仍充满信心,它所宣扬的必须是真善美。
对于这些,宝适不予认同,她没有信仰,坚信人一旦死后,就什么都不复存在,无所谓天堂无所谓地狱。她对于生活的继续并不抱有幻想,只是好奇她的明天会呈现出怎样的风貌,是否有补偿,是否焕然一新。
他们沿着湖岸环岛一周,蔻色拿着傻瓜相机到处拍,时不时回头拍宝适。宝适用手帕扎着扎了条辫子,一边走一边喝蔻色在超市买的牛奶,葛列靠近她,轻声说,你还没有断奶?宝适笑着白了他一眼。
他们坐在山上的亭子里休息,桑田凑近亭柱,仔细辨认以前游客留下的笔迹,他慢慢的念,张建良到此一游,马兰于1998年5月3日,高晓……
宝适面向太湖,享受着清爽的湖风,自然界的风有一种清新的味道,不像电风扇吹出的风,久了就会湿湿的闷热,而扇子实在委屈了手,空调又容易使皮肤干燥,生出这样那样的病。泽山岛的确是避暑的好地方,一切的一切,自清凉无汗。
他们下山往旅馆走去,经过几座小桥,路面由青砖铺就,一路都是绿意盎然,野草,树木,庄稼,池塘。泽山岛有许多房屋都带着明清遗风,门窗古香古色,刻有镂细花纹。纵然残败,也看得出曾经的朱门粉墙。
后来向房东问起,才知道这里的祖辈是海盗出身,不知何年定居于此,明清时最为鼎盛。近年考古学家在岛上发现了史前文化,因此建造了博物馆,门票每位五元。
房东指着西面说,一直往那里走,上了山问人就知道了。宝适懒懒的说不想去,于是他们三个结伴去了,半个时辰不到葛列就回来了。
他走到院子里,宝适正在用井水洗脸,她把水扑在脸上,然后轻轻的拍脸,头发和衣领都湿了一片,依稀现出胸脯美好的形状。宝适洗完脸,直接把水倒在脚上,水从浅蓝色的拖鞋里淌出来。
她把水桶放回原地,慢慢的走进屋里来,她每走一步就在地上铬了一下湿湿的水印,每走一步就离葛列近了一寸,每走一步四人行的局面就乱了一分。
葛列拉住了她,低下头去吻她小小的耳垂。这时听到房东在厨房里和老婆商量晚上的菜式,声音很大,仿佛声音本身就是一种偷窥,葛列拥着她,闪进了对面的洗手间里。
如此狭窄的一个地方,抽水马桶显然年久失修,水箱里的水按着固定的节拍慢慢的淌着,地面上红底碎花的图案略显陈旧。葛列高高的身体俯下去,贴在宝适的胸前说,我也没有戒呢。
宝适被他缠绵的舌头,以及微微用力的牙齿所俘虏。她伸手去抚摸葛列光滑柔软的长发,他的手指,他的烟味,他黑色牛仔裤里狭狭的臀,以及霸道而邪气的每一个动作。
外面清晰的传来了蔻色的声音,葛列,葛列。这几个字使两人迅速分开,葛列推门出去时一道午后的光芒射向了昏昏沉沉的宝适,她伸手推上门,沿着墙壁蹲下去,寻思自己缘何抵不住来自葛列的诱惑,为何一下子就和这个男人欲拒还迎,暗示与配合。
宝适用力拧了下自己的胳膊,骂了声贱。骂出来后被一种自责的沮丧所围,她想参与别人的生活,急急的挤进去,分一点欢娱,或者悲伤。她知道自己的可耻,可是这种可耻里隐含着极大的满足,从始到终她都忽视了桑田。
坐渡船回去时,桑田和她站在甲板上,他看着远方漫不经心的问,你喜欢葛列?宝适一惊,你说什么?桑田转过头来,看着她,昨天晚上,我弯腰拾牌时看到你和葛列的腿绕在一起。桑田哀伤的眼神一直留在了宝适的记忆里,她果真伤害到了桑田。
夜晚的时候,桑田轻轻敲宝适的门,醒着吗?宝适把书合上,桑田?
有事想和你说几句话。
明天再说,我要睡了。宝适吹灭了蜡烛。过了阵,桑田的脚步声远了。
桑田小心翼翼,温柔却青涩,怎么抵得上葛列万一?宝适喜欢葛列,已经不能顾及对别人的伤害。
他们坐渡船回东山去,同船的有一些学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还有一些成年人则安静的坐在船舱里,对于旅途一脸倦意。
桑田自嘲说,我真笨,一直以为心诚则灵,可是你统统不稀罕,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桑田抓住她的左胳膊,越抓越紧,宝适挣脱了几下,摆脱不了,她沉声说,你松开。
桑田摇头,手下更加用力。宝适凝视着他,烟头缓缓贴在了桑田的右手背上,桑田还是不松开,手如同铁环一样抓住她。他们对峙着,各自为战,谁先收手谁就输。
烟头最终狠狠烫了下去,她甚至闻到了焦味,他不置信的看着他,他快要哭了。
温善的桑田输给了残冷的朱宝适,他陡然松开了,宝适手一软,烟头掉在地上。桑田抚住右手背,慢慢退回船舱,宝适的胳膊上出现了一道醒目的淤痕。
泽山之行失去了桑田,迟早要失去,可是这样的失去却无疑是一个败笔。她设想的结局应该是一个晴朗的天气,他们坐在咖啡厅里,然后她婉转的说,桑田,我不适合你。桑田会伤心的哭泣,经过一番叹惜后,他们决定做朋友。这种分手不伤元气,好聚好散,承继了桑田一直以来的温和。可是桑田真的恨她了,伸手抓牢她,逼得她呈现出本性中的残冷自私与坚决,桑田右手背上的铬痕将永远留下。
蔻色开学第一天就接到了葛列的电话,他却说,请问朱宝适在吗?他向她问起朱宝适。蔻色顿了顿,平平的伸出手,把电话递给了宝适,葛列找你。
宝适接过去,谢谢。然后对着话筒说,你在哪,好的,我马上来。宝适出去了,谢凋、徐汀、张亚、丁丽齐齐的看着蔻色,蔻色耳边嗡嗡作响,她艰难的笑了一下,笑得很失败。
宝适不喜欢撑伞,她一向从容的在雨中漫步,她喜欢老天爷这样洗涮她内心的阴郁,喜欢雨从天上来,到地上去。经过了她,笼罩了她。
有雨的日子老天在倾诉,宝适从来不曾因为淋雨而生病,她通常擦干头发,换身衣裳就忘记了肆虐的雨。虽然不在乎,但倾盘大雨时还是会让她狼狈,整张脸都湿湿的,眼睛睁不开。
那天她被一场大雨困在了宣传栏的屋檐下,鞋里蓄满了水,小腿处完全湿透,她的身体贴在宣传栏冰冷的玻璃上,借着这狭窄的遮拦,抵挡疯狂的雨。雨水落在地上,飞溅起,飞溅得太快太猛,形成了烟雨迷离。附近的景物变得失真,如同置身于一个幻境,宝适在雨水茫茫的清冷里看到蔻色撑着一顶淡蓝色的伞出现在路那边,她走过来,一路看着朱宝适,然后停在她面前。
宝适知道她一定是有话要说。可她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有说,迈开脚步,在雨水里慢慢走着。
宝适去教授那里拿资料,下楼梯时见到了桑田,他仰头看着她,距离她有五个台阶。宝适犹豫了一下,还是往下走,她想和桑田擦肩而过,可他一把拉住她,眼神凄楚的看着她。
宝适看着桑田右手背的伤痕,船上的一幕又回来了,他紧紧抓住她,她叫他松手,死命用烟头烫他,直至烟头熄灭。
宝适一挣脱,手里的资料全部洒落在地,一片片的苍白,零乱,狼籍,有一些被风吹到楼下去,桑田急忙往下跑,弯下腰一张张去拾,他把资料交还宝适,转身离去,成了过去式。
谢凋毕业后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有时也去采访政要名人,热点事件。她并不喜欢这样的工作,不停的问别人一个又一个乏味的问题,得到的答案都不尽如人意。坐在办公室里是一件使人面目模糊的事情,甚至精神颓废,和一些无关的人相互打发,她很少与同事来往,每期杂志的版面按时完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她一个人住在城东,楼下是不知几时形成的商业区,许多来自外地的民工在那里摆地摊,贩卖花花绿绿劣质廉价的商品,塑料盘,拖板,电池,旧书,窗帘,碟片,文胸,内裤,发夹,丝袜,他们用热情的眼光看着每一个路人,然后随着人的远去而神情黯然。
他们也聚在一起打牌,相互说着家乡话。
一路上都摆满了这样的小摊,除了卖杂货的还有修手表,修鞋,以及坐在缝纫机前等待修补衣服的中年女人。她的对面是一个卖葱油饼的女人,她不停的把平底锅里的葱油饼反复翻转,等待附近小学的孩子们来光顾她的生意。
再朝左便是一些较为正式的店铺,卖水果,卖茶叶,卖蜜饯,卖卤菜,卖一切周围居民的生活所需,可是半个月前他们全体的处境变得艰难,存在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对面新开了一家外资的大型超市,销售范围超出了人们所能想象,它咄咄逼人,使周边所有的零售商都面临破产危机,在新开张时,几乎全城的居民都涌进了那里,去享受资本主义先进的管理模式。
来去有环城车负责接送,进入超市前免费寄存随身包物,超市那样的大,货架上琳琅满目,迫得人走马观花般一掠而过。
有人因此而走散了,于是广播里声音甜蜜的小姐在喊,某某某,听到广播后请立即到门口与某某会合。
谢凋站在冰柜前,拿着冷冻食品看生产日期,乍听之下,手里的食物掉在了地上,她俯身拾起,然后跑到服务台前。
那个穿着红色制服的女孩正在对着麦克风说,欢迎来到新光时代超市,祝您购物愉快。她看到谢凋,于是站起身,请问小姐,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
谢凋摇摇头,这个女孩脸型偏长,额头饱满,和蔻色的细眉细目不同,她笑笑,你的声音很好听。
谢谢,女孩露出浅浅的酒窝。
从那次后,每个周末谢凋都会去超市买些新鲜的牛奶,听一听那个酷似蔻色的声音,她的心情因此祥和而平静。
有时超市不停的放音乐,要过很久那个女孩才会在换碟片的间隙,说一句欢迎来到新光时代超市,祝您购物愉快。
谢凋闭上眼睛,细细听听这来自天堂的声音。
蔻色在那年秋天死去,下着一场清寒的秋雨,漫无边际的大雨,人们都躲在室内,听任雨滴叩击玻璃,雨一直下着,宿舍锁门的时候过了,蔻色还没有回来。
谢凋开始担心她,徐汀看了下桌上的闹钟说,这么晚了,蔻色会去哪里?
谢凋摇头,这个城市她无处可去,可是她们除了等待别无办法。谢凋一直醒着,在等蔻色打电话回来,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寂寞无声。谢凋披上衣服,靠在走廊墙上抽烟,狭长的走廊里挂满了微湿衣服,花花绿绿,长长短短,其中有一件淡紫色的毛衣正是蔻色昨天才洗的,她就是穿着这件毛衣在春天的某个晚上遇见了葛列。
葛列如今已经和朱宝适在一起,他们同居了,蔻色悲伤欲绝,葛列已经不再见她,连电话也不接,完完全全丢弃了她。
谢凋和蔻色一起去散心,在观前街繁华的夜市里蔻色失魂落魄,手里捧着谢凋给她的珍珠奶茶,她忽然蹲下去,谢凋俯下身伸手拉她。
她一脸的泪水,把珍珠奶茶还给谢凋,我不要吃,连这个都是回忆,这里所有的路我和葛列都走过,所有的小吃都吃遍,你叫我怎样释然?他和朱宝适在一起,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朱宝适,那个帮我擦指甲油的朱宝适。
如果不是朱宝适又如何?谢凋凝视着她。
蔻色拼命摇头,不可以,所有的人都不可以!
路上的行人纷纷停步,看着激动的蔻色。谢凋接过珍珠奶茶,向右走了几步,扔进了灰色的垃圾箱。她拉起蔻色说,把他像垃圾一样丢掉,蔻色,你只能这样做。蔻色喃喃自语,我做不到。
那天晚上她们从人民南路走到人民北路,一直到了火车站,在一家夜宵店里吃了简单的三菜一汤,喝了些啤酒,蔻色用餐巾纸擦了擦嘴,问谢凋现在几点了。
二点多。
我有些累了。
我们找家旅馆。
谢凋把钱付了,两人走出去,火车站灯火通明,许多人露宿在车站前的过道里,身上裹着肮脏的棉被,有些人靠在墙上翻看封面掉落的过期杂志,他们来自于五湖四海,因为某种原因而停滞于此,他们都有过去,至于将来,连自己都一片茫然。
他们在城市里寻找机会,做建筑工人,或者油漆工,他们中有一些已经没有了道德底线,三番四次践踏着法律,明抢暗偷,成为这个美丽城市里的一抹杀气。他们都来历不明面目模糊,对于生活的美好向往已然粉碎,只剩下身体在与残酷的命运相搏杀。他们用原始手法去卑劣伤害这个城市的温善,这样做很大程度只是因为不知道除了这样做更能如何。他们在社会的底层饱受了压制与折磨,对于阴暗现实不惜以身试法,他们不知如何摆脱自己身上的猥琐与贫穷,在混乱无秩的生活里一天天磨练出了冷酷的无耻。
这一片酝酿危机的地方,滋生罪恶,他们悄悄的贩毒,跟踪单身行人,这个城市夜幕下诸多案件的嫌犯都曾经,或者正混迹于此。
有人去上公厕时忽然臀部一凉,皱了皱眉,拉好裤子走出公厕才觉得疼痛。用手一抹,全是新鲜的血液,惊慌得跌倒在地。如果刀搁脖子上?杀戮有时候并无动机,无怨无仇,一时兴起,仅仅是如此而已。
车站附近是一条著名的人工河,河上有许多座桥,在赵家桥附近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妇女被推倒入河,从此再也没有起来,她所失去除了生命,只有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这样的车子在旧货市场三十块就可以买到。
杀人是否一定会偿命,杀人是否必有动机,必需一个铿锵有力的理由,杀人是否率性而为,杀人者是否知道自己下手的份量,而我们怎么能够以一句他必受天谴必良心不安而告慰了无辜亡灵?
我们除了这样还能如此?那么多不平不愤那么多天理难容都一一平复,成悬案未解,都一一被时光所吞没,我们的力量,向来有限,微薄,脆弱。无法帮助人性渐失的心灵重得慰藉,无法剔除空气里血腥的气息。这个桂花飘香的城市里,我们大多数人不过是独善其身,对于每天发生的新闻听过看过然后慢慢忘记,烟消云散,不关乎己身都可泰然自若,其实就算是义愤填赝也无济于事,徒劳呼号。
我们所有的仅是自己的生存与生活,我们的双手只能拥抱自己。
这是一家破旧的旅馆,床单上散发着可疑的味道,镜子当中有一道裂痕,蔻色的脸因此而一划为二扭曲走形,窗户关不紧,夜风从缝隙里挤进来,使室内有些瑟瑟的凉意。
三楼的人一直在走来走去,身份不明,在寂寞的夜晚听到楼下有女人的厉声惊叫,如此巨大的声响仿佛使劲了所有的力气,在这声音背后隐藏着极大的惊恐。谢凋与蔻色对视了一眼,急忙打开窗子,然而夜色那样浓,树枝晃动,路面一片空荡荡,似乎那一声莫名的惊叫是幻觉使然。
她们等了等,又等了等,然后谢凋关上了窗子。
火车驶过的轰隆声一直困扰着她们的睡眠,火车仿佛从心头开过去,即使没有火车经过耳边依然轰轰作响,被褥有发霉的味道,已经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了。
是她先伸手去抚摸蔻色,蔻色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她哭得很厉害。
这灰尘遍地的旅馆住过许多人,发生过许多事,而今只有她和蔻色。天快要亮的时候听到有人穿着拖鞋,哼着歌,从她们门前经过,脚步似乎停了下来,蔻色抓住谢凋的手,谢凋低声说,不怕,我在。隔了会,脚步声渐渐远了。
这一夜始终不成眠,属于谢凋和蔻色唯一的一夜。
蔻色失踪后谢凋一直在找她,盲目的找,大街小巷以及任何可能的地方,包括那家住过一晚的小旅馆。她去葛列家里,葛列听后脸立刻白了,旷课多天的朱宝适正在洗头发,她一边用毛巾裹着湿发,一边穿鞋子说,我和你们一起去。
他们三个在这个小城市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徒劳的看着街上的单身女子。
谢凋打电话给蔻色家里,谎称是蔻色高中时的同学,讯问蔻色下落,她母亲温和的说了学校宿舍里的电话号码,谢凋手一软,失掉了最后的希望。
他们报案的第二天,收到了消息。
在赵家桥下的河水里发现了年轻女尸,穿着银灰色的毛衣,蓝色牛仔裤,黑皮鞋,长发,年龄约二十一二岁,自杀他杀没有定论。
附近的一家网吧说几天前曾经见过这个女孩,她上了会网,付了三块钱,忘记带走一把淡蓝色的伞,看不出有何异样,公安局的人查看当时的上网记录,一无所获。
蔻色的家人连夜赶至云州,她母亲屡次哭晕,父亲则呆呆的看着尸体,然后伸手揭开在蔻色身上的白布,去看那张被水泡得几近腐坏的曾经美丽的脸。
谢凋急忙扶住蔻色母亲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用力推开谢凋,全力扑了上去,紧紧抱住发出臭味的身体,号嚎大哭。
他们不同意让蔻色在云州火化,坚持要把尸体运回家乡去。临走前她母亲来宿舍收拾蔻色的遗物,她爬到上铺去,看到蔻色挂在墙上的照片,立刻失控了,用力的以头击墙,咚咚咚,谢凋急忙爬上去,拉住她母亲,阿姨,阿姨,你不要这样。
是谁这么残忍,杀死了我女儿,她抓住谢凋的手臂。
是谁?这个问题谢凋想了许多年,一直得不出确定的答案,也许蔻色被某个人推入河水,或者逼到河边,失足落水,也或者没有任何人,她只是自己一心寻死。
那么,她因何寻死,谁是最大的刽子手。
谢凋的上铺空掉了,只剩下钢丝床密密麻麻的网眼,再也不会有人把头探下来问她,你抽什么烟?
葛列无法面对骤变,萌生去意,他答应了朋友的邀请,准备去北京。朱宝适说,也许不是自杀,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才使蔻色放弃了生命。
即便不是,我也伤害了她,她因此一个人跑到那样僻静的地方去,葛列扳住宝适的双肩,而你,你也难逃自咎。
宝适冷冷的挥开葛列,你走吧,你这个懦夫,不敢再面对我了。
宝适,蔻色死了,我们一起绞杀了她!葛列痛心的说。
你后悔了,宝适走向阳台,如果你离开,我从这里跳下去,你是否也会后悔?
七楼跳下去,必是脑浆涂地。
葛列嘴唇发抖。
宝适身体靠在阳台上,笑了,不会的,我不是蔻色,葛列你走吧。她走过去,整整葛列的衣领说,在北京一切顺利。
朱宝适搬回了宿舍,她成了众矢之的,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许多敌意的目光跟随着她,上课时她一个坐在最后一排,吃饭时周围没有人,她来来去去都是一个人,身后跟着议论纷纷。
而宿舍里情况最为严重,徐汀和另外两个女生联合起来不和她说话,而宝适也不主动与人交谈,她照样洗衣服,看书,睡觉。
有一天她戴着耳机听音乐,轻轻的哼着,徐汀霍的站起来,狠狠的看着宝适,大声的说,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大家齐齐的看着宝适。
宝适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她取下耳塞,静静的等着。
张亚轻轻拉了拉徐汀,徐汀手一挥,继续斥责宝适,你怎么可以这样若无其事,你难道没有内疚吗,难道看不出来大家都恨你吗?
宝适也站起身,那你认为我应该天天以泪洗面,不吃不喝,表示内心的懊悔与痛苦,你认为做那些矫情的行为就可以挽回蔻色?
至少你不应该泰然自若,你抢走了葛列,使蔻色心灰意冷,这是事实,难道你对于蔻色的死没有责任吗?朱宝适你摸着良心想一想!
我问心无愧,宝适淡淡的说,蔻色的死与我没有关系。
徐汀泪水涌出来,冲上前去,扬手打了宝适一记响亮清脆的耳光,你还是不是人?
宝适抚了一下脸,然后迅速而坚决的在徐汀脸上狠狠的回掴,没有谁有资格打我,就算是梁蔻色打我,我也会还手!
张亚抱住激动的徐汀,哭着说,蔻色不会打你了,她死掉了,你满意了吧。
宝适凌厉的眼光从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扫了一遍,她一字一顿的说,没有人能将我定罪,因为我是无罪的。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丁丽轻轻的说。
不是因我,也不是葛列,宝适冷静的说,蔻色喜欢葛列是她自己的事情,而葛列有权不再喜欢她。如果她没有死去这不过是爱情的规则,她倘若自杀只能怪她没有勇气,无法面对失败,她倘若并非是自杀,那与我有何关系?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为何不去质问治安混乱,而归罪于我?
徐汀指着蔻色的空床说,朱宝适,我不知道你怎么在这间房子里睡得着,我只能认为你已经丧失了人性,你勾引葛列,害死蔻色,还在这里振振有词说自己无罪,你一定会有报应。
我和葛列是相互吸引,徐汀,你听好了,我有何报应我都不在乎,哪怕天打雷劈。你可以从现在可以咀咒我死于非命,我都无所谓,因为我们这里每个人都会死。宝适嘴角扯出了一丝冷笑。
你真是邪恶,丁丽深深吸了口气,我现在才看出来。
我演技好或者你是眼拙,朱宝适倔犟的仰起头,面对着众人的质问,久久,没有人再开口。朱宝适穿上外衣说,三堂会审结束了么,如果没有人发问,我要出去了。
你最好永远不要再走进来,徐汀咬牙切齿的说。
抱歉,你这个愿望无法实现,我会在这里和你们一起,直到毕业,如果视我如眼中钉,你只好退学了。
朱宝适关门的声音很正常,由此可见她情绪平稳。谢凋手里握着一筒白色的卷纸,若有所思。
谢凋果然在天台看到了朱宝适,她靠在栏杆上抽烟,谢凋站在她边上,两人相距不过一米。
我不恨你,谢凋直视着远方说,我可能是唯一一个不恨你的人了。
说说理由,宝适掸了掸烟灰。
如果早就注定蔻色会以这种方式死去,即使没有你,仅仅是葛列不再爱她了,她都会死,而葛列有不再爱她的自由,不是么,谁能让爱情永存不灭。
我一直以为你是最恨我的一个,我甚至以为你会报复我,比如在我喝的水里吐痰,把我衣服丢到楼下去,把我的教科书丢到厕所里去。
这些都是她们做的,谢凋说,蔻色的死使大家无法平静。
我不在乎,哪怕我睡着了,她们用被子把我蒙死。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接着,谢凋把自己与蔻色在旅馆里非同寻常的亲密源源本本的告诉了宝适,一字不落,包括那夜莫明其妙的女人尖叫,以及有人贴在她们门缝里偷窥。
宝适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她抬头对谢凋说了声谢谢。
不用,我不是在分担你的罪恶感,而是希望你分担我的,我想那天晚上一定也给蔻色带来了困扰。
隔了会,谢凋问宝适,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你是否还会和葛列在一起?
会,宝适清清楚楚的说。
哪怕你知道蔻色的脆弱?
是,宝适残酷的说。
谢凋叹口气,你为何会如此强硬,告诉我,是什么造成了你的斩钉截铁?
对面十八层的市政大楼伫立着,这是云州最巍峨的建筑,傲然不屈。
谢凋攒够了三万元钱,寄了张支票给聂政,并多给他一千块利息。庄玲拿着这笔数目不小的款项,开心哭了,她拍打聂政的胳膊欢欢喜喜的骂他,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真过份!我说呢,你这么多年来怎么就那几个钱,原来放债去了!这样的话,我们的孩子出世后就不会吃苦了,我要买最好的奶粉,我要……
庄玲已有五个月的身孕。
聂政抱住他的妻子,其实他从来没有想过谢凋会把这笔钱还给他,曾经以为这三万块钱可以赎去一些罪恶。
那场火灾又回来了。
他们在幽暗的房间里**,忽然林风眼神里现出极大惶恐,聂政随着林风的眼神看过去,一个男人的脸出现在窗子那边,他默不作声,平静的看着聂政和他妻子的欢娱。死寂一片。
当天晚上悲剧就酿成了,聂政不顾一切冲进去想要救林风,可是情况危急,他只看到林风的女儿,他抱着她往外逃。再想冲进去时房子已经塌了,所有的一切都葬送于漫天火海。
聂政一个人走到学校大礼堂前,坐在高高的台阶上,轻声的念道,相思欲寄从何寄,且把圈儿寄,单圈儿是风,双圈儿是政。
风,政,林风,聂政。
聂政伸出手,慢慢转动食指,于空气中画了一个优美的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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