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凋一直会想起蔻色,她们睡上下铺,最初的交往始于香烟。
谢凋躲在蓝色蚊帐里抽烟,蔻色探下那张精致而秀气的脸,你抽什么烟?
谢谢回答她,沙龙。
她牵牵绊绊的爬下来,向谢凋嫣然一笑,迅速钻进暖和的被子里,分我一支。
谢凋把身体往里挪了挪,从枕边的烟盒里取出一支递过去。蔻色调整了一下姿势,和谢凋肩靠肩,半躺着,她啪啪两下,打火机串出青幽幽的火苗。
点燃后她有些笨拙的握着烟身,谢凋把右手举起,示意她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蔻色端详着她持烟的姿势。
谢凋把一只纸船放在被子上,烟灰掸落于内,蔻色也跟着做。
轻轻吸一口,再吐出来。
蔻色奇怪的问,不要吸进去?
当然,吸害有害健康。谢凋笑起来,十之八九的女人吸烟,不过是一个姿势而已。
可是你看上去那样娴熟。
你看过武侠小说没有,招术华丽但内力全无,就是这个意思了。我没有瘾,想戒的话易如反掌。
谢凋吐出一串流利的烟圈,蔻色伸出左手,去够那些白色的烟雾,手指所及之处,烟圈立即散开,破碎,消逝。
蔻色怅惘的收回手。
蔻色主持校广播站,她的声音甜蜜温柔。每天十二点半,广播里准时传出蔻色的声音,她念杂志上的散文,与小说。
大三的秋天,蔻色一天抽两盒摩尔,喝酒喝得到处吐,还站在楼顶要往下跳。
谢凋气极,大声说,你跳啊,立刻就跳,去死吧,去见鬼,摔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
蔻色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谢凋走上前去,蹲在地上抱住蔻色颤抖的身体,在她惊天动地的哭声里说,蔻色,你要坚强。
事实证明,蔻色很难痊愈,那个活泼生动的蔻色再也回不来了。她变得沉静而节制,谢凋忧心忡忡的看着她一点点萎谢下去,把阴影收拢,凝固,封存,回避。
蔻色一生只谈了一次恋爱。
朱宝适长着一张娇媚的瓜子脸,总是把嘴唇涂成灰黑色,不管春夏秋冬都穿着及膝裙。她笑的时候就把手放在腰际,花枝乱颤。蔻色私下里对徐汀说,有个成语特别适合宝适,烟视媚行。徐汀冷笑,可不是,搁以前就是一代名妓。
朱宝适常常和蔻色说些化妆心得,她向蔻色伸出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正反亮了亮,这指甲颜色怎么样?
蔻色赞叹,银灰色是好看。
朱宝适把手举得高高,身体向蔻色挪了挪,瓶子在衣服口袋里,你自己拿。蔻色涂指甲时,回头问徐汀要不要来点。徐汀摇了摇头。
朱宝适高举双手的姿势一直铬在徐汀心中,多年后她回想起来仍觉得朱宝适无论正襟危坐还是洗尽铅华,都抹杀不了骨子里轻薄的气息。
徐汀对于朱宝适很是鄙夷,类似于良家妇女对青楼女子的不屑。
徐汀热衷于一切抛头露面的机会。自从第一次毛遂自荐主持新生欢迎会后,徐汀就成了各种活动的固定女主持。不得不承认,徐汀台风甚佳,有极强的组织能力。
大学宿舍因为条件有限,所以一个楼面的十间宿舍合用洗手间,洗手间还算明亮宽敞。外面是装有六个水龙头的水房,供女生们洗脸刷牙洗衣服。
里面是四个蹲式抽水马桶,在夏天的时候,许多女生端着红色脚盘进来洗澡,这种简陋的方式或许称为擦身更适合。
朱宝适擦拭身体时,总是会高歌几曲,她的声音千转百回,说不出的缠绵悱恻。坐在徐汀床边看书的蔻色笑着说,好一个靡靡之音。徐汀皱着眉头,对于朱宝适这种肆无忌惮的行为除了厌恶,还是厌恶。
朱宝适初遇桑田,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连锦的雨季过后,天空展晴。宝适早早的起床,站在窗边慢慢梳头,觉得空气里有清新而久违的花香。蔻色勉力睁开眼睛,坐起身,发了会呆,又倒下去,她痛苦的呻吟,宝适,你误导我,今天是周末。
宝适伸手捏了捏蔻色的面颊,迟早有一天,我们可以松柏长青,永睡不起。
蔻色打了个哈欠,你要去哪里?
喝粥。宝适的声音随着木门的轻轻关合,而归于沉寂。
如果那天起得晚一点,那么和桑田会不会永远错过。在这个庞大的校园里,他们很可能没有别的机缘结识,像生活中很多人看到长相不俗的异性掠一眼也就擦身而过,并不会衍生旁枝末叶。
排在她前面是一个穿黑色高领毛衣的男生,他把饭卡插进去,屏幕上出现一个令人尴尬的数字,打粥的阿姨眯着眼睛,一角钱,吃什么?
男生抱歉的笑笑,拔出饭卡,退到一边去,然后他看看宝适,这位同学……
宝适把卡插进去,作了个请的姿势。男生探进头,对阿姨说,给我来二两粥,还有油条。阿姨脸上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男生坐到宝适对面来,展开一个干净的微笑。
我叫桑田,你呢?
朱宝适。
我的饭卡昨天借给别人了,我不知道那帮小子会赶尽杀绝。他的声音富有磁性,本来有六十几块。
你朋友是土匪出身,宝适笑。
估计去二楼吃炒菜了。
宝适一小口一小口的细嚼慢咽,等他们从温馨祥和的气氛里抬起头时,打扫桌子的校工已经一路收拾过来,在空荡荡的食堂里,桑田说,明天我请还你。
不用了,我很少吃早饭,宝适笑。
一定要的,桑田热情的说,不见不散。
第二天宝适没有去,她一直睡到中午十二点才醒过来,看看闹钟,翻个身再睡。
谢凋抱着电话,蹲在阴沉幽暗的走廊里给聂政打电话,她低低的把生活中琐碎的细节呈给聂政。
聂政是一种神秘的力量,他的怜爱绵延不止,永不枯竭。谢凋因为这种稳妥关爱的支援,才没有在劫难里崩溃。
聂政比谢凋年长十九岁,这遥不可及的年龄差异使感情不存在男欢女爱的可能,但谢凋不信,她不信聂政内心深处会没有她的身影,她不信这种宽广深沉的爱只是出自于为人师表,她不信聂政对她的付出没有一个强烈的理由。
在那个长满青苔的小镇,有一个叫聂政的人不求回报的疼惜她。谢凋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聂政的名字,连蔻色都一无所知。
她存心把聂政作为一个盛大的隐秘,独自静享,不允许自己把聂政通过语言传递给他人。她觉得语言不能把聂政真实描绘,聂政是完美的意念,而语言倘若试图捕捉,都将挫伤聂政的轮廓。
想念聂政时,谢凋会在空气里手指轻转,画一个又一个圆圈。
在十三岁的时候,聂政和她一起坐在学校礼堂的台阶上,教她念诗词:相思欲寄从何寄,且把圈儿替……
十三岁,谢凋已经能参透词意,已经悟出何谓相思,已经明白圆圈的含义。
天空是明澈的蓝,十一月的风,谢凋看着这个满怀心事的三十二岁男人,在稀薄而微凉的空气里惆怅的画出一个又一个飘渺虚拟的圆圈。
她对于聂政心存依恋,在十七岁的劫难后,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他,她谁也不相信了,只有他。
在很长一段日子里,她只和他讲话,而他不想她就此低沉,始终认为她应该走出这个古老的小镇,到日新月异的大都市去寻求新的人生。
他逼她在无数张考卷里挣扎,卸下悲伤的梦魇,在一个个漫漫长夜里去饱受煎熬。当她试图逃离自己命运时,他用力掌掴她,纠住她的头发,一字一顿的说,你必须考上大学。
她哭,绝望的哭,在一年多满怀凄惶的绝望后,她终于以全校第一名全区第十三名的优异成绩考取上了本科,学校在云州,一个有着千年历史,以桂花闻名的城市。
聂政喜极而泣,他抱着谢凋低声说,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谢凋对于未知的命运有着巨大的惶恐,可是聂政希望她走出去,摆脱这个伤心地。
不如重新开始,后来她看《春光乍现》,听到这句台词时,心跳声漏了一拍,聂政用力把她往前推,无非是要她割断过去,在一个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但是过去怎能一笔抹杀,无非按着时间续貂行事,不堪的过去是她身后一个茫然的布景,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不能忘记这些。
她在命运的指引里听任安排。当这些宿命投掷出巨大阴影时,她想起聂政的眼神,他解救她,也遗弃她,他使她再也回不去。
谢凋刚刚适应了大学生活就接到了聂政的电话,他结婚了。
当时,天空万里无云,风掀起桌上的书页,一下一下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蔻色、宝适她们正拿着扑克牌算命,宝适尖叫着说,什么,我不得善终?蔻色,你去死啦!
宝适劈哩啪啦的去拍蔻色的手,蔻色一边笑一边躲,又不是我说的,你就这个命!
谢凋转过身体,对着窗外继续听聂政说话,聂政的声音那样轻,轻得像一个游离的梦,像梦呓。
聂政说婚礼很热闹,他现在一切很好。一周后,谢凋收到聂政寄来的照片,女方是一个平常女子,任是浓妆艳抹还是显现出五官的平淡。
聂政没有变,温和而忧郁的一张脸,对着谢凋微笑。他说,我们没有关系了,从此后我有自己的生活,而你,你不用再回望溪。
寒暑假对于谢凋来说是最好的黄金时期。她在假期里打工,聂政一次性给了她三万块钱。在白炽灯下,谢凋郑重的写下了借条。她的四年大学并不捉襟见肘,凭着清丽的容貌她很容易找到各种兼职,凭着学历也很顺利的得到两份收入不薄的家教。
谢凋在杉杉迪厅做啤酒促销时遇见了葛列,当时蔻色正好来迪厅找谢凋。在灯光迷离音乐喧哗充满爆米花香味的场所里,蔻色对长发披肩身材修长的葛列一见钟情,她中了邪一样不能控制自己,完全不设防的心一下子拥挤而窒息,她抓住谢凋的手说,我喜欢那个人,我喜欢他!
葛列穿着无袖的黑色紧身衣,懒洋洋的站在DJ台里调音,领舞的两个女孩子绕着他跳艳舞,他笑着推开她们。
谢凋把耳朵凑过去,你说什么?太吵了,听不清。
疯狂热烈的音乐覆盖了蔻色的声音,她的激情只剩下红唇在飞快翻转,她那样迅速的无可挽回的把自己交出去,跌跌撞撞,不计后果。
在回去的路上,谢凋问蔻色,你真的喜欢葛列?
蔻色跑到谢凋前面去,用力的点头,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也喜欢他。
谢凋斥道,你爱情小说看得太多了!
蔻色拉她的袖子,你为什么不喜欢葛列呢?
拜托,我也没有不喜欢他,谢凋正色说,事实上我对这个男人没有任何感觉,你不要因为自己动心,就认为他是万人迷。
可他确实长得好看,蔻色的眼睛睁得大大。
如果你对男人的审美观还停留在绣花枕头的肤浅,我只能取笑你了。谢凋扮了一个夸张的笑脸,拔腿就跑,蔻色在后面大叫,等等我,我怕!
路两边是阴森森的树木,以及树叶里穿行的夜风。而年久失修的路灯隔三岔五的亮着,亮着的,和不知何月何月熄灭的,构成一个昏暗而可疑的氛围。
天是那样死气沉沉的黑,谢凋停下来等蔻色,她瘦弱的身体越来越近,被风吹起了裙角和长发,看不清面目的模糊令谢凋打了个寒颤。
好不容易等她近了,脸却在昏暗下变成没有生气的惨白,蔻色在这种凝固的白里忽然现出一个艳丽的笑容。
谢凋背脊发凉,惊恐的看着这张被光线扭曲的脸,接着,她完全听不到蔻色在说什么,只是机械的挪动步子,往前走。
蔻色趔趄了一下,过来拉她的手,谢凋被一种来历不明的恐怖所摄取。她半闭着眼睛,听任这只冰冷的手牵着她往更深的幽暗里走,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尖叫不要逃跑,她绝望的想,如果意念成真,那么自己将永远走不出这阴沉的路。
谢凋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奋力驱逐脑海中纷至沓来的幻觉,让自己盲目却有序的前行,不露出内心的半丝虚弱。
终于,经历了整整一个世纪,她们走到了宿舍楼前,听到了人声,谢凋几乎热泪盈眶,她从来没有觉得灯光是这样重要,从来没有觉得传达室阿姨是如此和蔼可亲,甚至责备她们晚归也饱含人情味。
她一边叫谢凋签名一边埋怨说,小姑娘这么晚回来,明天上课起不来的,每天都有人三更半夜敲门回宿舍,我晚上从来睡不踏实。
在传达室温暖而光明的灯下,谢凋战战兢兢的转过头去,打量身后的蔻色,她已经恢复正常了,或者说她从来都正常,只是谢凋自己在那条路上被迷住了心窍。谢凋这样抹平内心的忐忑,躺在床上使劲回想当时蔻色是否有影子,可是除了恐惧,她什么也不复记忆。
谢凋在惊魂未定里沉沉睡去,半个月后她从高海文那里听来了关于这条路的传闻,这条路于八年前铺就,那些路灯曾经多次修理,可是不管修多少次,三分之二的路灯都会一一熄灭。渐渐的,校方也就撒手不管了,路北通往女生宿舍,而路南尽头是一条荒芜的小河。
那个地方由于七年前发生了命案,所以再没有人去了。以前一直有恋人在那里散步,亲热,一个安静而优美的地方。
高海文一再声明自己不过是人云亦云道听途说,与事实真相肯定有出入,谢凋还是立刻就认同了他对这个凄厉传闻的描绘。
高海文说那个女孩好像姓程,长得斯斯文文,笑起来露出一颗调皮的小虎牙,她男友是同班的一个扬州人,两人感情很好,常在食堂里相互喂饭吃。女孩觉得他们的关系亲密到不能想象分离,但后来,男孩还是不要她了。女孩百般恳求,有些疯疯颠颠了,最后拿着一卷崭新的卷筒纸,在夜晚的时候,一个人慢慢的从宿舍楼走到河边,她一边走一边松开卷纸,走到河边时卷纸用完,她也就跳下了河,自尽。
高海文讲完后故作轻松的说,我怀疑卷筒纸是别人杜撰的,怎么可能一筒卷纸有那么长,可以一路卷到河边,超长版啊。
谢凋凝视着高海文,犹豫的问,那么,一筒卷纸展开的话到底有多少米?
高海文搔搔头,谁敢当真试着拿卷纸丈量一番,一个女孩失恋,一时想不开自尽了,这样的事情很多学校都有。
谢凋双臂抱于胸前,以抵挡心头的寒意,她怀疑那个晚上自己走入了一个巧合的时间地点,她陷入了更深的恐怖之中,后来她再也没有抄近路了,情愿多走一百米,看到三三两两的人,以及明亮温暖的灯光。
谢凋促销啤酒的地点转去了酒楼,她周旋于那些红光满面的中年男人之中,几乎没有时间去关心蔻色。只有回到宿舍,偶尔抬头看到上铺整齐的被褥,才会恍恍惚惚的想,蔻色还好吗,应该是好的吧。
谢凋并不了解葛列,正像她对蔻色所说,对这种太过英俊的男人素无兴趣,她所能做出的最坏估计是葛列始乱终弃。
谢凋历来觉得感情生活是个人自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多说无益,是苦是福都由当事人一力承担。
退一步讲,受伤是长大成人,从此坚强的必经之路。谢凋信奉那句未长夜痛哭者,不足以语人生。
如果人生一定要经受悲伤痛苦才完整,那么就不应该未雨绸谬,把一切危险都掐灭于未燃。蔻色自己的人生应该让她自己去抉择,面对,承担。
中午下课后谢凋叫住蔻色,微笑着拿书轻打她的胳膊,怎么,有爱情滋润不吃五谷杂粮了么?蔻色面颊一红,我每次想叫你吃饭,你都忙得要死。
没办法,每天中午要赶去卖酒交差,今天我休息,咱们好好搓一顿去。
路上迎面看到穿皮质超短裙晃荡着的朱宝适,她把头发烫成了大波浪,在宁静的校园里成一抹强烈的色彩。
蔻色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她心不在焉的说,好啊。脚步却还在继续往前走,发现不对时猛然一个180度转身。
谢凋觉得她这个动作很突兀,忍不住笑了。宝适怔忡了一下,回以一笑。在她印象里谢凋是个没什么表情的女子,骨子里有一种自卑与自傲彼此压抑相互抵消所呈现出的冷淡。
蔻色在那个秋风瑟瑟的夜晚,坐在葛列门口,被黑夜所吞没。当钥匙无法插入时她立刻领悟了葛列的逐客令。可是她对于葛列的决绝还是措手不及,用力的拍门踢门喊叫,想要撞开这道门,拉住葛列的手问个清楚。
可是整个黑夜里只有她自己发出的声响,一个人的战斗因为没有对手而显得乏味可笑。蔻色声嘶力竭后,哭了,她靠在门上,软软的瘫倒在地。忽然明白了,朱宝适对于她的意义就是完成掠夺。
声音在清冷的空气里时断时续,隐隐约约的传入葛列的脑海。他和朱宝适安静的躺在床上,犹如攻守同盟的士兵般默契,静等时间流逝,或者凝固。
宝适枕在葛列胳膊上,他们的脸颊贴在一起,一小块肌肤彼此靠近着,却依然凉意。宝适试图把这个男人死死搂住,或者抚住他的耳朵,用身体的激烈去混淆视听,覆盖蔻色哀伤的声音,可是宝适什么也不能做,她只能保持这个姿势,生怕自己一个叹息一个翻身都会让葛列忽然惊醒。她甚至听见葛列内心的摇摆与不安,她觉得自己被掐住了咽喉,在葛列刻意的沉默里失去了声音,抉择的权力,在于他。
这也是谢凋不曾归罪于朱宝适的原因,谢凋在烟雾缭绕里说,朱宝适,不是你,也会有别人,这个没有区别。
命运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人事的安排如此合情合理,起先有破绽可寻,接着出现新的内容扩充填补,然后天衣无缝。总是能找到各种理由去支持一个说法的成立,比如那夜诡异的蔻色。
谢凋无法明析是怎样的一个结,为何死去经年的幽魂纠缠蔻色,越系越紧,把她的圆满折毁,往绝望里推,把她们的命运惊人的吻合在一起。
在没有豁然开朗的顿悟前,谢凋理不清前因后果。后来才明白,世事不可预见,只可遇见。
无法越过重重障碍直抵末稍,像一个跑马拉松的选手,必须耗尽力气,在即将虚脱时才可伏下。障碍,作为历程,合成了蔻色的似水流年。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样美丽的八个字。一九九九年,云州火车站旅馆里的镜子里,蔻色是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子,所有盛世的红颜都有光华流转,极为绚丽的一瞬。不合情理,令人不敢逼视,分明是惊鸿一瞥。
谢凋看到镜中蔻色的丰姿,忽然就伤感了,她那样的想哭,被来历不明的伤感怔忡了。她转过头去,想忘记那一眼的错愕。可是忘不掉,她宁愿蔻色像世上所有的普通女子那样,去菜场买菜,在厨房做饭,给丈夫洗衣,接孩子回家。她宁愿蔻色被繁琐的平凡生活所消耗光彩,宁愿蔻色和她话家常,叹苦经,宁愿是这样,也不希望蔻色昙花一现,她应该是一个幸福的样板,正常的实现大多数女子的境遇。
她出身良好,父母都是公务员,知书达礼。在学校里一直是招人喜欢的女孩,成绩保持在十名以内,从来不会锋芒毕露,也不涉足早恋,一副天真清新的样子。师长对她信任喜爱,觉得这样的孩子不会犯下错误,在一个既定的模式里循规蹈矩。
她容貌出众,但从不因此飞扬跋扈,这是一种没有杀伤力羞涩谨慎的美丽。她不够聪明,成绩的优良大多是因为认真勤奋。她没有什么理想抱负,从小到大最想做的职业是老师、护士。
因为考上高中所以放弃了护士,因为考上了更好的大学,所以放弃了师范。她看来要做一个白领丽人了,在云州温暖的气候里,她没有想过将来的事情,她是一帆风顺美满长大的女孩。她不会出纰漏,会乖巧的上完四年大学,进一家公司,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然后嫁一个优等男人。
嫁一个这样的男人对蔻色来说不成问题,她并没有强烈的事业心,温柔善良,并且喜欢小孩子。她美丽,但从不炫耀,或者自以为是,类似于山口百惠。
如果那天,她没有遇见葛列,以上所说的将一一兑现。如果感情的心弦被一个喜欢她并且愿意承担她的男人所拨动,那么蔻色的人生将如期进行。
可是我们怎能识别生命中的暗礁,怎能轻轻一躲而免于悲伤。我们对于这些埋伏根本没有能力去透析,所能做的就是像刹车失灵的汽车,朝前方飞驰。毁灭,不可避免不可阻挡不可抗拒。
期末考时三天考九门,大家都嚷成一团,一天考三门,从鸟叫考到鬼叫,都考糊了。
徐汀抱怨压力太大,简直有根无形的鞭子在后面抽打。
谢凋笑着说,谁不是这样呢,排好队,规规矩矩向前走。
张亚说,老师都不给个范围,就看着我们像掐了头的苍蝇般乱撞。
蔻色痛苦的说,九门功课要考,天啊,考及格了难道可以做九门提督么!
考砸一门补考费五十,为了钱,说什么也要爬向六十分!张亚鼓励蔻色。
丁丽叹口气说,真不开心,越长大,开心就越发难了。
宝适笑,小时候捡到一角钱都能把我兴奋得晕过去,老师对我笑一笑,我骨头都散架。
徐汀斜睨她,你从小就这么骚啊。
宝适柳眉一挑,骚这个东西做得好了,就叫风情万种。而有些人闷骚,闷得久了就擅长于意淫。
众人皆笑。
徐汀最恨朱宝适舌灿莲花的样子,每次交锋朱宝适都稳稳的占了上风,而自己却张口结舌。徐汀心里一直有击败朱宝适的潜在欲望。
谢凋伸出手,蔻色身体颤抖,她们交织在一起,胃里翻滚的酒精,以及肌肤燃烧时分泌的汗水,蔻色的皮肤光滑细腻,可是谢凋抚摸出悲伤而陈旧的意味。
谢凋置身于一个错乱的梦里,她短暂的怔忡过后,听到蔻色的哭泣声,一声声碎在了清冷的空气里。蔻色像一个瘦弱的孩子,谢凋伸手抚摸蔻色的背,她们就这样相拥至凌晨。
时钟滴答行走,三楼的人还没有睡,拖鞋的踢踏声从东到西,从西到东。床边的壁灯发出燃烧过后余灰的微红色。
倾向皆有,关键在于激发。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同性恋,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得到证实。她喜欢蔻色的美丽天真,喜欢她被伤害得遍体鳞伤,谢凋被自己这种自私的残酷困惑了。事实上她一直希望蔻色可以幸福,一直这样想,但似乎两者并无冲突,经过仔细的权衡与端详,谢凋觉得,不管蔻色如何,自己都喜欢她,这是一种没有附加条件的喜欢。
大一寒假,谢凋本来想回望溪一次,可是聂政在电话里拒绝了。
为什么你不想再见我?
聂政柔声说,这里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了。
谢凋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是障碍显而易见,她无法把聂政作为唯一留恋,他们之间没有可能,相差的十九岁年如同一道深沟,何况聂政已有家室。
她深深叹口气,靠在走廊的墙上,抬起头,回想起聂政棱角分明刚毅的面容,思念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来了。亦父亦师亦兄长,谢凋说不清对于聂政的感觉,只知道这个男人是冷漠世界里唯一安全,哪怕世上所有的都是欺骗都是背叛,聂政也会一如既往的疼惜她。应该是一种缘份,可以放在心灵最深处,不会腐烂的缘份。她可以确定的,只有聂政,在那场骤变里,他是她唯一信赖。
她从姨妈家逃出来,坐在他宿合门前,书本放在膝盖上,眼前是三张水泥板铺就的乒乓桌,以及单双杠,再过去就是宽阔的操场,一帮男孩在开心的踢球,他们大声吆喝奋力争抢,那样辛苦的去争一个没有生命的球体。
谢凋孤独的看着这样激烈的拼搏,不知过了多久,夕阳倦倦的低下去,踢球的男孩早已消失,一瞬间,忽然就结束了游戏。
谢凋托着腮,看着山脉隐约的轮廓,那些山脉属于另一个小镇,约有二十分钟的车程。谢凋曾经多次去爬山,在杨梅成熟的季节,或者漫山遍野都是桔子红了。从这座山翻到那一座,在攀登中感受征服的快乐,伫足山头俯瞰大地,山下的建筑看起来像一个童话,或者是孩子的积木之城。汽车行进缓慢,谢凋想起了有着黑色外壳的瓢虫,很想弯下腰,把汽车拾起来,这个天真的念头让自己也莞尔了。
谢凋喜欢这个叫后庄的小镇,它小小的偏居一隅,交通不便。最出名的就是一家精神病医院,以及绵延不止的山群。
后庄人靠山吃山,所以美丽的山成了多种经营,有的作为矿区,有的种植水果,有的建成了墓区,还有的则保持着生机勃勃的原生态。
记得有一次,很多人一起去爬山,慢慢的,就分成了几拨。谢凋和一个叫李城的男孩结伴而行,在山路崎岖的地方李城伸手拉她,一直拉着,哪怕山路已经平坦。谢凋不习惯这样亲昵的动作,她正在斟酌着如何不着痕迹的抽出手,李城突然莽撞慌张的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她一惊,李城更是手足无措的呆在那里,似乎也被自己没有预兆的动作给吓着了。山林清幽花香遍野,鸟鸣声此起彼伏,静寂的,美丽的山。
李城站在比较高的位置,谢凋看到他下巴上的一颗青春痘,不禁笑了起来。为什么长在那里呢,如果开口问李城,他一定会茫然而略有尴尬的说不知道。
也许只是想把这个疑问说出口,一旦从喉间吐出来,这个问题就不会再困扰她,如愿的丢给了另一个人。
事实上她没有问,当时唐突的一笑造成了李城的误会,一误多年,他从此以为谢凋喜欢他而为之欣喜若狂。这种欣喜在血液里奔走太猛,反而没有勇气再亲近谢凋,生怕遭到拒绝,而粉碎了那个笑容的珍贵意义。
他一直默默的注视着谢凋,后来她家遭变故,从此沉默孤僻,她不再笑了,眉头深锁。再后来,她考上大学,离开了望溪,音讯全无。他试着给她写信,每封信的开头都是:谢凋,记得那天在山上……
可是,每次他都有意不写完。
李城也没有去念高复班,匆匆的进了一家玻璃厂上班,每天都要加班,人就像是高速运转的机器,不停的,反复的旋转。在片刻的间隙里他会突然想到谢凋,想到那个越走越远的长发女孩。
李城在一九九九年结婚了,娶的是同村一个叫刘娟的女孩。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但是并没有青梅竹马的成份。
有一次几个孩子玩官打捉贼,他做打手,她正好是那个被捉住的笨贼。按照游戏规则,做官的下令打贼十下屁股,他打的时候起先很重,后来觉得打得太重变成欺负,所以越来越轻。
边上的小孩开始起哄,说他在摸她的屁股,于是她哭了,一路跑回家去,这件事情很快在全村传开。李城父母押着他去刘家道歉,她父母抚摸李城的头说,十岁的孩子懂个啥,哪里有什么坏心眼。
在订亲的时候,李城想,也许十岁那次上门道歉就是婚姻的伏笔。
他注定会和刘娟结婚,他们有着相差无几的背景,他们的过去现在将来彼此吻合,虽然他不爱她。
这门亲事他答应得很痛快,母亲立刻就找了个媒人去提亲,接下来的事情顺利展开,布置新房买家具送礼金。
他和刘娟见了几次面,她还是老样子,穿着玫瑰色的毛衣,上身有些臃肿,脸上擦了过厚的粉,使整张脸的颜色与脖子明显不一致,而浓艳的妆容更使白皙的脸犹如画皮。
刘娟坐在他床边,手扯着衣角,黑色的高跟鞋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地面。李城听得不耐烦了,伸手按住她。她欢欢喜喜平躺着,等待他的翻阅。李城艰难的脱掉她厚重的毛衣,在她肥硕的胸前几乎哽咽了,她的身体是富足的沃土,可以承担他所有的份量与力度,这是他的妻子,他从此的床,适合他的,未经雕琢明显笨拙的一张牢固的床。
这是他年轻的妻子,与他生儿育女,共渡每一天真实的生活,人间烟火。
婚后李城改掉了写信的习惯,并非出于对妻子的尊重或害怕,而是他觉得妻子不能理解这种心灵的爱慕。她一定不能领会他对谢凋多年的眷恋,定然粗暴的以为一定存在肉体关系,李城又何尝不想,何尝不想了解那单薄身体里蕴含的秘密,为了保护,封存,不使之蒙受亵渎,李城不再付诸于笔,而是在心里一遍遍刻划谢凋的名字,记得那天在山上。
刘娟有一次翻看李城的相集,指着高中毕业照说,这个是谢凋啊,那时到处都在传她和聂老师的事情。
李城嗯了一声,十六岁时发生的吻使他觉得聂政不过是子虚乌有。刘娟因为近着阳光,所以眯起眼睛说,当时我们三班的很多人都喜欢聂老师,一听说他和谢凋好,都气得不行。
有没有你的份?李城问。
没有,刘娟放下影集,凑过来,见李城没有反应,就自己抱住他的脖子,痴痴迷迷的咬着他的耳朵说,我一直喜欢你,从小就喜欢,怎么还会去看别人呢?
李城全身一凛,真的,他打了个激灵,他从不知道这么多年刘娟一直在注视他,监视他,突然间他觉得这场婚姻是一个策划良久的陷井。无论他答不答应,她都盯上了他。
而他呢,在这个环境里根本没有更好的选择,附近的女子中她最适合他,学历相等,在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做质检,而且两家同一村,对于双方家长来说真是皆大欢喜。他觉得自己是这场婚姻里唯一的牺牲品,牺牲了他的爱情,他的爱情虚无飘渺,唯一证剧就是一个吻,一个笑,蜻蜓点水仓促的吻。
他时常后悔没有吻得好一点,久一点,时常后悔没有把她唇的味道全盘记取,只记得她柔软的唇,以及唇角上扬时盈盈的笑意。
而这一切对于谢凋来说微不足道,就如某天在路上看到一具老鼠的尸体,或者吃饭时吃到了一粒沙子,当时有一丝感觉,一转身就丢到九霄云外。
她哪里记得曾经有一个笑容荡漾在李城的心里,她哪里知道在望溪会有人比聂政更多次的想念她。
虽然很久没有回望溪,可是谢凋心里一直记得那个寂静的小镇,那里有她整整十八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有她破碎的,成为废墟的回忆。
一切的建筑都是虚构,可以轻易摧毁,摧毁所有的信任与温馨平静,那个火红一片的夏夜之后,她把自己瑟缩在阴影里,紧闭双眼,埋在梦里拒绝说话。
谢凋不喜欢住在姨妈家,表姐对她很冷淡,每次碰她的东西就冷眼看着,直到她讪讪的放下来。姨父对她有可耻的喜爱,有时悄悄塞钱给她。谢凋躲着不肯要,他就胡乱的找她的口袋,靠得近了,污秽的气味逼过来,烟味酒味以及狐臭,那张写满猥亵的脸成了一个巨大的威胁。
姨妈人很矮小,姿色平平,她和谢凋的母亲完全不像,正是这个缘故两姐妹关系冷淡,甚至存有敌意。美丽轻视平庸,平庸嫉恨美丽。
姨妈迫于无奈,收留了无家可归的谢凋,在领谢凋回去的那一天,她淡淡的说,姨妈家里穷,你要受委屈了。
在姨妈家的一个月,谢凋一直是低头的姿势,吃饭时不敢去挟红烧排骨,不敢去添第二碗。表姐将吃了一半的排骨扔到桌下喂狗,那只狗叼着排骨欢天喜地的跑到门口去嚼。谢凋匆匆吃完回房去,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姨妈指桑骂槐,当自己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没有人答腔,齐齐默认了对她的指责。谢凋抚着墙壁,步履沉重的一级级爬上去,她不喜欢姨妈家这幢略显陈旧的小楼。
表姐喜欢倚在二楼阳台边梳头,她有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这个姿势吸引了楼下经过的男人,胆大的会扬声喊,张莉,头发真好看。表姐靠在栏杆上,吃吃的笑。
她最喜欢穿一件粉黄色的连衣裙,裙子很短,离开膝盖还有许多距离,穿这样短的裙子倚栏梳头,无疑是一个很招摇的媚影。
当她洋洋自得,回过头看到谢凋时,总会懊恼不已。这个沉默的表妹看穿了她招蜂引蝶的伎俩,越是不语,越在暗暗嘲笑。她讨厌谢凋沉默的样子,在没有人的时候会掐谢凋的手臂,掐得她泪光盈盈才松手,然后恶作剧的抚摸她手臂上的红色淤痕,柔声说,不疼吧。谢凋对于这些并无反抗,甚至那个被古怪声响惊醒的夜。
月光如水似纱,表姐的床板吱吱作响,以及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呻吟。谢凋隐约明白了,在黑暗中屏住呼吸,这种淫秽的气氛一直纠缠了很久才缓缓沉寂了下来。
一阵脚步声踢踏经过,有个黑影俯下身,摸索着捏了一把她的脸,表姐低声斥骂,要死了,你手痒啊。一个陌生的男声带着疲倦的笑意,我早就死在你身上了。
门被拉开了,月光铺在地上,门口的一男一女抱成一团,仿佛一个硕大的阴影,在许多年后谢凋还记得那只抚摸她面颊的手,带着木屑的清香,有着厚厚的茧,粗糙而有力的手掌微微潮湿。
表姐当时已经订婚了,和镇上的一个开杂货店的男人,在谢凋高三时表姐被未婚夫退了亲,不久,她就南下去广州了,从此下落不明。
那个月夜表姐荡漾的声音,逼迫着她的神经。她寂寞的发现,有一个世界对她半敞着,她从未涉足而急欲破解的秘密。
在她晾衣服时突然被人拦腰抱住,手伸进了她的裙子里,她奋力挣扎,把晒满衣服的竹竿挥倒在地,那些湿漉漉的衣服一下子就肮脏了,她回过头去,看到姨父丑陋的脸。
谢凋搬出姨妈家,住进了学生宿舍。学生宿舍与教师宿舍隔着一条栽满桂花树的小径,谢凋从此常常去找聂政。她只和聂政说话,怯怯的坐在他屋里,他去打来饭菜,她慢慢的吃。聂政开始逼她读书,你现在只有这条路了,谢凋,你要离开望溪望。
溪镇的西面是太湖,那是幽深而清澈的湖水,似乎永无边际,风雨大作时太湖会露出狰狞的面孔。
在谢凋五年级时,一对渔民夫妇的小船被风雨掀翻,落水身亡。渔民的儿子读六年级,开晨会时他被叫到主席台,校长声情并茂的演讲起他已经成为孤儿的不幸遭遇,并鼓动全体师生募捐献爱心。
校长哽咽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出来,台下的孩子们慌慌张张的也开始泪光闪烁。
谢凋边上有人低声说,没有父母没有家,晚上没有地方睡觉了。谢凋掂起脚,看着被校长揽入怀中的男孩,一夜之间他丢失了原有的生活,可他竟然没有哭。这个有些无动于衷的男孩在亲戚家寄住了几年,初中毕业后就自己出来做生意,贩过香烟卖过水果,最后还是回太湖上做了渔民。传闻中,他常常赌博,睡觉,真正做到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谢凋有一次看到他拉着个娇小的女孩走在街上,他年轻的脸上露出暴戾之气,穿着短小的夹克衫,头发蓬松而零乱。谢凋忽然又回想起他十二岁时被全校师生围观的那段时期,那时所有的人都可怜他。
上课铃声早已响过,他一个人坐在操场上,没有人会去打扰他这种孤独的缅怀。他所拿到的捐款大半被收留他的亲戚拿去,有一些到了他口袋里,他拿去买了香烟,躲在厕所里抽,也分给别人。还买了许多夹心糖送给班上一个扎辫子的女孩,女孩不肯要,哭了整整一下午。哭声很大,许多人都挤在窗外好奇的看,小小的脸贴在玻璃上。
老师来上课时,那个绰号叫白兔的女孩还在哭,老师没法上课,气得丢下粉笔走了。
放学后他远远的跟在女孩身后,女孩掏口袋时发现糖不知何时被塞进来了,她急忙把糖都丢在地上,很多颗,在阳光下,缤纷的糖纸发出耀眼的光芒。
他升入中学后常常和社会上的无业青年混在一起,看录像,打群架,调戏妇女,变成了一个在同龄人眼中很神气的另类分子。谢凋一直不能忘记他孤独的站在操场上的身影,他瘦小的身体坐在空荡荡的操场上显得渺小而荒诞,有一种既然被淹没的危险。
谢凋坐在沿窗的位子朝外看,觉得无法言说的凄冷纠结在眼睛里,泪水就要落下来。
望溪镇周围便是农村,共分为十四个大队,这些大队的名字都铬上了鲜明的时代标记,如红旗,四旺,革命,东方红,先锋,红卫……去太湖的一路上会经过三个大队,东方红,红旗,革命。谢凋常常和一些同学去太湖,并非有什么风景可言,而是无所事事的少年需要马不停蹄的奔走。
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就在追逐打闹间完成,那是一条还算宽敞的泥路,农村的路大抵如此,所以农村孩子下雨天时鞋上总是沾满了惊人的污泥,这样肮脏的泥让谢凋觉得压抑,心情随之跌落。
在晴天的时候,路边的风景却是如此美丽,有的是绿,有的是黄,谢凋分不清农作物的季节,分不清荠菜与野菜的不同,分不清稻子与麦子,更不知道究竟几时才会油菜花飘香。走在微风拂面的路上,拖拉机经过时急急的避到一边去,更多的时候路面安静,沟渠里甚至能看到青蛙在蹦蹦跳跳。
谢凋至今仍记得在某个转弯的地方看到一株白莲盛放于池塘里,同伴惊喜的跑过去,找来木棍把莲花扯向岸边,然后趴在地上用力折下了莲花,卡嚓一声,谢凋听到了娇脆被拦腰截断的声音。这株莲花一路上被不同的手掌执捏,到谢凋手里时已经奄奄一息,她默默的交给了别人。
所谓怜香惜玉,只是香玉们自己的良好愿望与天真恳求,人们内心都有破坏欲,倘若不爱一个人,又怎会心存怜惜,倘若不过是一时欢娱,无非是贪慕颜色。
朱宝适在联欢会上讲了句令在场所有人喷饭的话,色之不存,爱将焉附。谢凋在哄堂大笑的一瞬,发觉自己和朱宝适有着一样悲观的见解。
太湖犹如镶在江南土地上的一颗明珠,凭添了空灵风景与神秘传说,更带来无限丰富的资源。革命大队在太湖沿岸造了白色的堤坝,使这一带的湖水纳入了秩序。近湖一带种植了大片的芦苇,芦苇迎风随浪,是一层又一层翻不完的风景,色泽微黄,质地轻柔,如同一个野生的梦想,诉说无限。
谢凋坐在堤坝上凝视远方,湖面上点点船帆,隐约可见岛屿的青痕,那水天一色仿如世界尾声,但只是错觉,有时眼睛也不可靠。谢凋怔怔的看着,被湖风吹起的长发扰乱了视线。
她回过头去,于秀拿着一把蜡烛形状土黄色的植物晃动,这是洋蜡烛,农村以前没有电时就点这个。
她热情的塞了两根洋蜡烛给谢凋,并告诉谢凋还需要哪些步骤才可以引燃。谢凋哑然失笑,明明是土生土长,怎么反而叫洋蜡烛?
有些事物竟然理直气壮的颠倒了,寻根溯源也得不出个所以然来。谢凋到底还是把怪里怪气散发着青草味的洋蜡烛忘在了堤坝上,当她想起时,回程已经进行了大半,她回头张望了一下,第一次感觉到回不去了。
事实上为了两根无关紧要的植物回去很可笑,理由不够,所以不成立。那两根她把玩过的洋蜡烛在堤坝上渐渐风干,然后可能被某个经过的人一脚踢下了湖。谢凋没有机会见到植物发光,也不会特意为了这件事去问于秀。
生活中总有许多微不足道的细枝末叶理所当然的被忽视掉,有些洋蜡烛天生等不到本身发光属性的实现就枯萎了,有时候谢凋想,自己是谁生命中可有可无的旁枝末叶呢,自己对于哪些人重要,次要,或者可有可无。
和葛列一起时,蔻色最俗不可耐的弱点暴露得淋漓尽致。她一个劲问葛列,你爱我,有多爱,会爱多久,你只爱我一个么?葛列起先一一作答,哪怕撒谎骗她,次数多了到底不耐烦。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很琐碎,像一个磕瓜子的女人?
蔻色不置信的看着葛列,退后一步,她不敢相信葛列会用这样的语句来形容她,曾经他拉着她的手说,蔻色,我喜欢你。当时是那样的诚挚温柔,蔻色的心如同积雪遇见了烈焰,瞬间化零。
桑田和朱宝适第二次邂逅是在图书馆,宝适站在书架前一本本看过去,桑田站在她对面,从书上端的空隙里看到了她,于是轻轻推出一本书。宝适一怔,推回去,看到了书籍里桑田一部分脸。宝适微笑,拿了本书往出借处走,桑田跟在她后面,你喜欢陈染?
很喜欢,宝适办完了出借手续,走出图书馆。桑田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宝适回过头问他,有事?
上次我等了你很久,你怎么不内疚?
有啊,我内疚都不敢再面对你,宝适轻笑。
不行,我欠下人情会寝食不安,请你吃可爱多。
宝适看了下腕表,现在?
难道需要预约?桑田身子一侧,作了个惊讶的表情。宝适微笑着看桑田年轻健康的脸。从那次起,她和桑田一直保持着不徐不急的交往,桑田富有生机的特质给她添加了许多色彩,但是宝适没有告诉桑田,她对他的感觉止于喜欢。
第一次和桑田接吻是在露天电影茶座,他们坐在最角落的地方,宝适有些近视,只看见屏幕上晃动的人影,依稀知道是多角恋爱。
宝适看得心不在焉,时而低下头去喝橙汁,甜味在齿间酝酿芬芳。橙汁喝完后,宝适靠在椅背上,从桑田那里拿了支红南京,仰起头吞云吐雾。
眼前的深蓝夜幕忽然换成了桑田的脸,宝适懒懒的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烟圈撞在桑田的脸上,而桑田的唇抵在宝适脸上。
他略微犹豫了一下,移至宝适的唇,感觉着她细细的纹路。桑田用舌尖试探宝适的防备,宝适轻轻推开他,低头掸了掸烟灰。
电影终于结束了,桑田送她回去,在树荫浓密的地方桑田搂她的腰,直接吻她的脖子,从左到右,在温柔的吻里,宝适仰起头,看夜幕里寒星点点。桑田还是一个单纯的男孩,他的身体充满激情却并未失控。他的吻节制而怯懦,似乎不够自信,只需宝适丝微的拒绝,桑田立刻就会放开。一个乖巧听话,从不跷课的好孩子。
在宿舍里闲聊时,蔻色好奇的问宝适是否爱桑田。宝适还没有回应,徐汀在一边飞快的说,桑田太小啦,和朱宝适不配。
张亚笑,这话说的,宝适能有多老?桑田瞒可爱的,穿T恤衫的样子很健康。丁丽,你觉得呢?
沉默片刻,丁丽说,桑田不错。
我们都讲啦,蔻色推推谢凋,你讲。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谢凋斟酌了一下,清清楚楚的说。
宝适站起身说,我下去买烟。丁丽抬起头说,我正好去买泡面,一起去。蔻色笑着说,叫你坦白从宽就开溜,罚你请我吃羊肉串,多放点辣酱。
张亚说,还有我。
宝适笑着说,我买三十串回来喂猪。
谢凋递给她十块钱说,帮我带盒茶花。
谢凋有时抽沙龙,有时抽茶花,摩尔,云丝顿,而宝适向来只抽蓝七星,她抽烟是真的有瘾。有次听一个冗长乏味气氛严肃的讲座,宝适趴在桌上,脸枕于左臂,悄悄的抽了半支烟。
丁丽长得眉清目秀,太过安静而显得拘谨。她五官紧凑,眉毛没有修过,看上去凌乱粗重。
丁丽有许多漂亮衣服,但她是平胸,身材像个小女孩,所以那些衣服穿在她身上类似于明珠暗投。宝适和蔻色有时会向她借衣服穿,她不懂得拒绝别人,宝适将满是烟味的衣服还给她,她也不生气,平平静静的将衣服泡在水盘里。
有次蔻色穿了她深蓝色的背带裤,打翻了墨水在裤子上。蔻色拿着刷子用力刷,墨迹是洗掉了,但是裤子却掉了颜色,成了一块突兀的浅蓝。蔻色很内疚,丁丽却一个劲的安慰她,蔻色对谢凋说,丁丽性格太温柔了,以后哪个男人讨到她要幸福死了。
男人喜欢温柔的女人,是这样吧,蔻色的万般温柔,却抵不过朱宝适一个眼波。
宝适和丁丽在小店里买齐了东西,然后站在烤肉摊前等。夜风有些瑟瑟,红色的火苗烧灼着肉串,香味在煎熬里一丝丝散发出来。
在回去的路上丁丽问宝适,你和桑田到底怎么一回事,算是恋爱吗?
宝适说,他觉得算,我觉得不算。
为什么?丁丽问。
因为我不能拿来出同等的心力对他,宝适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她暗暗叹口气。
大二暑假,桑田约宝适去泽山岛。宝适正要回绝,边上的蔻色却高高兴兴的说,好啊,我叫上葛列,我们四个人去。
桑田神采飞扬,最好不过,我们还可以打八十分。看着桑田一脸期待的样子,宝适只能点了点头。桑田握住她的手,清清爽爽的笑了。
宝适有时也希望自己可以爱上桑田,可是实在有心而无力,她只能怅惘的看着桑田越陷越深,自己却置身事外。
她去酒吧打工时桑田每晚都来接她,坐得闷了就趴在吧台上睡觉。宝适一边敷衍别的客人一边无奈的看着桑田,他完全不必来接她,她对于这个城市的黑夜从不惧怕,她所惧怕的早就被时光所活埋。
可是桑田非要来接她,渐渐的,她也就习惯了有桑田相伴的归程。人说到底都是自私的动物,享受着他人的关爱,私心里希望多多益善永不熄灭。她和桑田会如何戛然而止,他是否会伤了心,恨了她,决绝离去。
桑田对她来说是一抹稚嫩的绿,清新生动,但他们到底没有交集,到底格格不入。桑田那样年轻,对人事充满了信心,生活纯朴而正常。宝适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把份量嫁接到桑田身上,他们只能分享美食。
桑田喂她吃豆腐花时,宝适觉得幸福满溢,坐在小卖部淡黄色的椅子上,阳光扑面,桑田举着白色的调羹一勺勺送到她唇边,动作细致温柔,仿佛他永远不会生气,永远在等宝适张开嘴。
炎炎夏日,众人都在抱怨天气的邪门,桑田拿了盒三色冰淇淋给她消暑,宝适生怕桑田对自己太好,以致于无法偿还,成为一生的愧疚。她抬头看着额上汗水细密的桑田,微微的叹息凝成了一个充满感激的眼神。
葛列比以前更俊朗,穿着深蓝色的衬衫,胡须没有刮干净,有一片硬生生的淡青。葛列递了根烟给桑田,转过头对宝适说,抱歉,我没有习惯给女人敬烟。宝适不置可否。
葛列靠在站台的不锈钢柱子上看腕表,蔻色终于出现在路那边,她拎着两个庞大的袋子。桑田看了葛列一眼,向蔻色跑去,接过她手里的袋子。蔻色穿着柔黄色的连衣裙,系带凉鞋,整个人显得明媚而轻盈。
你买那么多东西做什么?葛列低下头,墨镜落到挺直的鼻梁上,蔻色抱住他的胳膊说,吃啊,听说岛上没什么地方可以买。
桑田拎着沉沉的袋子,背有些弯。宝适看不过去,伸手要帮他分担一个,他侧过身子,温柔的摇摇头。
他们先在云州坐公交车到东山,然后去码头等待泽山岛的渡船。渡口的船夫告诉他们,渡船早晚各一次,现在干等着,不如坐快艇去。蔻色惊慌的说,我不会游泳。葛列说,又没叫你游过去。
万一翻船哪,蔻色紧张的说。
那就祈祷自己有惊人潜能,葛列没心没肺的说。
坐在快艇上宝适有种异样的感觉,她从来不知道太湖竟然如此宽阔而浩大,视野所及全是水,这水仿佛随时会吞没小小的快艇,而快艇似乎在无规则的横冲直撞。
破浪前进,激起的浪花如砖头般重重的砸在了他们的脸上,身上,蔻色和葛列坐在前排,蔻色像只猫一样缩在葛列怀里,葛列则抬起头,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宝适闭上眼睛,心里起先有丝微惶恐,觉得自己一个人被丢到了水中央,随时都会被翻天覆地的水淹没掉,后来渐渐褪去了初时的骇然,变成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飞行。宝适觉得恍然如梦,远离了人世喧嚣,只剩下这扑面而来飞溅的水,一朵朵乍然开放,稍纵即逝,世界只剩下深深浅浅,明澈清澄,无忧无虑的蓝。
宝适喜欢蓝色,特别是蓝中有白,白中有蓝,这让她想起风信子,虽然从来没有见过风信子,但宝适固执的认为这种植物最配得上灵性飘逸的蓝。
谢凋只钟情暗色的东西,她显得有一些黯然,像烟灰,过期杂志,没有上紧发条的钟表,像一切缓慢的事物。
她未经年轻直达衰老,在骤变里陡然成长,眼前只看得到黑白灰。
有时坐在天台上抽烟,看着对面高高低低的建筑,以及十八层的市政大楼。她想自己是否活得过三十岁,她的生命其实早就应该终结,苟延残喘这么久,到底为着什么。最悲痛的日子一直是聂政在鞭策她,而今聂政撒手不管,任由她自生自灭。
去年除夕她在云州一家酒楼促销啤酒,人声喧哗,觥筹交错,她穿着绿色的短裙穿行在宾客如云里,用职业的笑容向客人推销啤酒,帮他们打开瓶盖,赠送小礼物,她被呼来喝去,就算有男人趁机捏她一把,非但不能横眉以对,反而得挤出一个笑容说,新年快乐,吉祥如意。这句台词是经理特意吩咐下来,叫每个促销小姐不停的向客人说,反正礼多人不怪。一晚上她说了多少遍?这样喜气洋洋的祝福,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空话而已。
几乎所有的客人都是全家出来吃年夜饭,男女老少都齐了。谢凋在三号桌向一位涂着紫色眼影的少妇推销啤酒,她不耐烦的回绝,不要不要,我们只喝红酒。
谢凋怔了怔,旁边风度良好的中年男人说,小姐请拿两瓶给我吧,我喝啤酒。少妇脸一沉,你理这种女人作什么,喝了她一瓶啤酒,她就没完没了,不许喝!
谢凋吸了口气说,对不起,新年快乐,吉祥如意,然后默默走开了。不一会儿,刚才那个男人走过来,递给她二十块钱。他说,小姐,你打个车回去和家人团聚吧,也祝你新年快乐,吉祥如意。
谢凋的泪水就这样无声无息掉下来,忙碌了整晚的疲惫一下子涌现,她靠在墙壁上,手里握着两张带着余温的纸币。她哪有家可回,哪有团聚可指望,城市的夜灯光璀灿,烟花此起彼伏,一切的一切都像一个盛大的布景,反衬了她的凄凉。
谢凋穿着黑风衣慢慢的走着,空气里有硫磺的味道。当十二点钟声响起,爆竹声裂烟花四起,那样震耳欲聋的碎了谢凋的心。她伫立在人行道上,抬头看绚烂的夜幕,被这种普天同庆的喜乐刺伤了,众人皆醉我独醒。谢凋分明觉得这些快乐不属于她,而她就像落在地上的碎屑——燃烧过后,残缺而空洞。
燃烧燃烧,四面都是火,热浪滚滚,看不清楚,只记得一个狰狞的面目将她撕咬,这面目也许就是死神,也许不是,她的手腕上至今还有当时烧伤的痕迹,她对于这些永生不能释怀,这充满了咀咒的世界。
住在学校宿舍里似乎只剩下了她和另外两个男生,他们是出于节约费用的考虑而没有回家,同时在打工挣下学期的生活费。有一次他们一起来找谢凋,约她过年包饺子,她拒绝了,她站在宿舍楼底下淡淡的拒绝了这两个相貌普通的男生。他们被激怒,于是半夜三更打电话来,谢凋迷迷糊糊的拿起电话,没有任何声音,放下去,电话铃又清晰而尖锐的响起。三番四次的恶意骚扰,迫使谢凋拔掉电话插头,于是那年的第一天清晨,她没有接到来自聂政的问候。
聂政一直拔不通电话,只好黯然的放下,去吃妻子盛好的一碗汤圆。他慢慢的吃着,耳边是妻子的唠叨声,唠叨他没有积蓄,唠叨他分不到二室一厅的房子,唠叨他不带她去城市里买衣服,窝在这个一无所有的小镇上度日如年。
聂政对于婚姻并无期望,所以也不存在失望,他知道不过是娶了一个平常女人,她没有可圈可点的地方,做菜常常忘记放盐,洗衣服时会把内裤放在一起洗,她的乳房瘦小,像两只可怜的馒头。她容貌平淡,用劣质的口红把嘴涂得香艳,她指甲里经常有来历不明的污垢,还常常伸进嘴里去挖嵌在牙缝里的残菜肉屑。她**的时候发出夸张而做作的声音,她喜欢钱,对聂政的工资数目了如指掌,她认为聂政完全没有必要有零用钱,认为聂政吃饱穿暖并且有她这样的妻子,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份。
聂政并不厌恶他的妻子,他一早就知道她是怎样的女人,他之所以娶她最大的原因就是把自己固定起来。聂政需要有一个人融入他的生活,像乌鸦一样打扰他的忧伤,把过去的秩序都推翻,在废墟上建立一个看似完整的家庭,这一切庄玲完全可以做到。
当介绍人把庄玲带到聂政面前时,他就决定娶这个女人,她穿着大红色毛衣,烫着一头乱发,笑的时候露出微微发黄的牙齿。庄玲一直以为聂政对她一见钟情,不知道自己只是恰好走进聂政的设想,重建了他的生活。她不过是一个棋子,却自以为控制了全局。
庄玲在镇上文化中心的图书馆里上班,图书馆里不仅有几千册图书,还出借VCD。庄玲的工作使聂政更方便接近她,聂政开始去那里借书借碟片,借完二十四史和枪战片,他们就注册结婚了,并且举行了还算热闹的婚礼,这个庄玲张罗的婚礼使聂政彻底变成了一个穷人。
婚后聂政再也没有去过文化中心,那是镇上所有不良分子聚集的地方。他们大多没有固定职业,随时可以两伙人在文化中心前面的空地上斗殴。他们中有一些尚未成年,逃课,退学,和父母关系紧张。
这里出入的女孩都身份可疑,她们抽劣质烟,和不同的男人躲在录像厅里亲嘴抚摸,然后被他们带去某个地方上床。她们那样年轻,完全不计后果的挥霍自己,变得声名狼藉后会离开这个安静的小镇,从此下落不明。
文化中心的一楼是设施简陋的乒乓馆和桌球房,都只有必备工具,房间显得空荡荡。庄玲所在的图书馆设于桌球室边上,她每天都坐在那里磕瓜子,织毛衣,和年轻男人说话。庄玲遇到聂政时已经二十七岁,因为并没有男人真的看上她,所以名声倒也清白。
她觉得自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庄玲最大的优点就是自信,最大的缺点就是盲目自信。她总以为图书馆里来借书借碟片的男人都是为她而来,这些书多么乏味无趣,而她,是坐在图书馆里一道美丽风景。庄玲生活在自己编织的快乐里,每天都觉得阳光灿烂。
文化中心二楼是录像厅与舞厅,装修颇为华丽,烟雾缭绕的空间里弥漫着淫秽的气氛。庄玲有时会被领导叫到二楼去帮忙,每次她都很踊跃,认为自己的姿色受到了某种程度的肯定。在昏暗的灯光里时常有男人凑过来和她套近乎,她会严肃斥责这些男人,捍卫了良家妇女的尊严,然后她觉得聂政真是个幸福的男人。
庄玲的生活与聂政汇成了一片,他们住在望溪中学的教师宿舍里,校方因为聂政结婚的缘故又拨了间同样大小的房子给他们,但是两间相隔了七八米,在庄玲的指挥下聂政以前住的那间成了厨房兼客厅,而新拿到的房间作为卧室。
新婚之夜庄玲要求聂政抱着她入睡,这对于聂政来说实在是一种苦刑,他多年来一直习惯独睡,忽然必须抱着一个女人入睡,浑身都觉得难受。他常常趁庄玲睡着后把手从她脖子底下抽出来,任是动作轻柔,庄玲都能惊觉着睁开眼睛,几次下来聂政就懒得反抗了。他慢慢习惯了庄玲的身体,和她发间蜂花洗发露的味道。
各种花俏牌子的洗发水争相问世,可是庄玲却雷打不动的只用上海蜂花,从这小小的细节上,聂政觉得这样的妻子即便有千万种不足,也将从一而终。她虽然渴望男人的青眯,但还是有着谨慎的忠贞,庄玲仍是处女这一点令聂政感到心安。
他们第一次躺在床上时,庄玲平瘦的身材令聂政有些犹豫,庄玲却一把搂住他,聂政唯有集中心思酝酿出一些欲望,匆忙的进去了。庄玲突然厉声尖叫起来,这一声刺激了聂政的好奇与征服欲,他坚决而用力挺进,运作。庄玲咬住嘴唇,身体直直的,泪水与汗水淌了一脸。聂政的前半生就在这个叫庄玲的女人身上结束了,在聂政年轻的时候他从来不曾想过会和这样平淡的女人结为夫妻,聂政年少轻狂恃才傲物,生命中不缺的就是女人。
二十七岁那年,他义无反顾的来到了望溪教高中语文,他这个当年南大的风云人物就屈才成了一名普通的人民教师。
遇见林风,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转折点,他为了她放弃了女友,放弃了工作,放弃了前程,跑到这个不知名的小镇做她的同事,和她在一个办公室里,眼睁睁看着她和丈夫一同进出。
她的丈夫是一个沉默的男人,教初中地理,除了能够将中国地图准确而迅速的画在黑板上,没有别的本领。
聂政本来只想在望溪呆两年就回去,但是一年一年,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勇气离去,他的生活在望溪扎了根,他对林风的感情与日俱增,浓得化不开,而当时她已经二十八岁,她的生活固定成形,无法动弹,他们的通奸长达九年,这个秘密随着一场火灾而灰飞烟灭。
他们选了一家墙壁干净布置简洁的旅馆,蔻色和葛列自然住了双人房,而宝适和桑田各自住了单间。宝适的房间朝南,站在小小的白色阳台上,可以眺望淡蓝色的太湖。宝适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常常唱的一首童谣,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水上有白帆……她一边想一边轻轻的唱出来,然后想到童年时父亲给她买铁臂阿童木的连环画,想到母亲帮她扎高高的辫子,这一切都真实存在过,受尽疼爱,无忧无虑的童年,母亲拉着手风琴唱这首歌给她听,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吴侬软语,温柔婉约。
这一切的毁灭缘于一只汽球,她九岁,穿着公主裙,指着街对面的汽球说想要一个,父亲于是走过去帮她买。
车流如织,没有红绿灯,过与不过全凭直觉判断。
父亲判断错误,命丧车轮底下,一辆深蓝色的卡车碾过了他,仓促间没有人看清车牌号码。在尸体的边上有买给宝适的红色汽球,存在与消失瞬间转换。
守灵时,母亲忽然朝她跪下,求求你,放过我。
亲戚们急忙上前搀扶,宝适迷惘的站着,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
那个拉手风琴的女人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发疯般朝宝适磕头,指着她对亲戚们说,就是她啊,她的命太硬了,算命先生看了生辰八字说命中注定要克双亲,所以我才帮她找了个干爹压压邪气,她不会放过我,一定不会……
宝适的干爹大声斥道,她是你女儿,不要胡言乱语!
不是,是我们前生欠了她,她现在来索命!
母亲疯了,被送进了后庄镇的精神病医院。宝适由干爹领回家去,干爹做水产生意,在八十年代末期发了财,宝适从十七岁开始就是干爹的女人,他打麻将时叫她坐在腿上摸牌,夸她手气好,给他带来财运。
她每年去看母亲两次,她早就不认得了宝适了,咧着嘴对她笑。宝适静静的坐在她面前,临走前都对她说同一句话,不是我害的,是意外。
母亲还是笑。
她考上了大学,离开后庄镇,她想在云州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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